瓦里关站与她、他们、我

黑色越野车急飞劲驰在青海省的浅草滩地上,丘坡相接,路转折回。我在开车,梅子歪着脑袋在副驾,她睡得正酣。陈老师在后排,一边稳着眼镜,一边捋着大团白胡子细细捧着地图看。后备厢和后排的大部分都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图纸和仪器。车载电台正放着Robynn&Kendy的《新一天》,我摇着头随调调惬意哼唱着。

黄草叠岩像幻灯片般展现又消散在上下抖动的车窗外。忽然,两只矫健美丽的藏羚羊出现在越野车的一侧,它们与我们前行的方向一致。它们欢快地奔跑于淅淅沥沥的浅滩,纵情肆意地跳跃,跃过一个又一个青藏高原上的土拨鼠坑。

我扭头对后排说,“陈老师快看,是藏羚羊噢。”

陈老师放下地图,朝车窗外望去,说:“还是母亲带着孩子呢,挺可爱的。”陈老师憨态可掬地笑着,白胡子一颤一颤的,像天上的棉花。

我看水红的太阳正在落下,天空穿上了粉红色的嫁衣。

越野车这时连续踏过几个不大不小的坑洼,颠颠荡荡的,竟把一旁熟睡的梅子给震醒了。

“怎么开的车!?”她抹下厚厚的墨镜,张开血盆大口转头问我。

“路不平嘛!”我瞥了眼后视镜里的陈老师,他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人不行,别怪路不平!”梅子怒狠狠地瞪着我,双手环抱胸前,嘴巴鼓得像胖头鱼。

“我开车不行?开玩笑,我当年高考完就考了驾照,都开车三四年了。”我怼道。

“都多担待下嘛。”陈老师嘿嘿说。

梅子还是生气。

我又看见梅子那鼓鼓的脸,咯咯直笑。她举起槽位里的空矿泉水瓶就想扔我。

“喂你看,”我空出右手朝梅子那边的车窗指去,“那儿有藏羚羊呢。”

梅子侧着身子一望,见着那两只正欢快跳跃的藏羚羊,脸就快要贴上车窗玻璃似的,兴奋又惊讶,“哇!”她的声音同小孩去游乐园见着了米老鼠一模一样,“那只小羊还回头瞧我们唉!”

话音刚落,不知那小幼羊是被梅子的尖叫声吓着了还是怎么,一个土坑没跃过去,整个头径直掉进了土拔鼠窝,蹦跶了好几下才令自己的头重见光明,而后望了望我们,尴尬地与自己母亲跳进了天边粉红的余晖,消失了。

“我说了吧,这路不平,羊都给绊倒了。”我不怀好意地对梅子说。

“都怪你!”梅子恶羞羞地做了个鬼脸,转过身侧背着我,猛地掀起棉袄连帽戴上,贴上那只厚厚的墨镜,两脚往旁交叉着一搭,双手揣兜,大声喊了声,“到瓦里关了再叫我起来!”

陈老师看着我俩坏笑。

夕阳打在梅子那双高悬的红色AJ1上,像两颗大大的红枣。

望着前方愈发泥泞的道路,我已经能预见这对大红枣不久后的悲惨命运了。

水红的天空在一碧千里上染得成了血红,我们的黑色越野车弯弯扭扭地驶向远方生日蛋糕般的青藏高原穹顶。就这样,我们越驶越远,天空的颜色也越发深沉。

……

“靠!这破泥巴路我们还要淌多久?”梅子提着裤腿埋怨道,她的AJ已被泥垢污染得不成样子。

太阳早就不见了,天空深蓝。

“再坚持会儿,快到了。”我喘着气回答。

“都走一个多小时了!”梅子怒吼着,脸上墨镜先前在泥洼中就摔碎了半边,头发也凌乱。她停了下来,又说:“也没人提前告诉我瓦里关站五里外就不准开车了啊!”

“刚开始在学校我就和你说过,但你当时在玩你的《第五人格》,嗯嗯哦哦爱搭不理的。怪我?”我气着说。

“那凭什么陈老头可以坐驴车去啊?”梅子说。

“驴车就一辆。你如果也六十岁了,那你也该坐。”

“仪器图纸呢?它们也六十岁了?”

“它们比你金贵。”

“你再说一遍?”

我们一次又一次艰难地拔腿,淌着这似乎无穷无尽的泥路,望着路边若隐若现的荧光指路牌。

“什么破地方!下次科研实践绝对早点挑地点,不选别人挑剩下的了!”梅子跟在我身后提着腿移动。

“都快毕业了,没下次了。”我说。

……

星光稀微,迷迷忽忽地,我和梅子行尸走肉时终于听到了不知从哪传来的陈老师的声音。“哟,到了啊。”

模模糊糊的,我只记得瞧见了一阵大雾中陈老师矮矮的身子,以及他两侧一胖一瘦两个陌生中年男子的影像。

也许我刚到瓦里关站就倒头睡了,反正当我再有清晰的记忆时,就已是第二天早晨。我苏醒在一间狭窄的小房间,房间内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套生朽的木桌椅。四周墙壁是木块和铁皮混着搭起来的,很是有点不美观。地板是粗粗的水泥地,我下床光脚踩上,凉凉的,也有点扎脚。再透过小小的窗看屋外,尽是稀稀疏疏的褐色草甸和白色石砾,远处是重重叠叠的高山。

“哈哈哈!你们还遇到过野牦牛和雪豹打架?真的假的?”我听见了房间外传来的梅子清越的笑声,于是推开嘎吱作响的藏白杨木门,进了一个似乎是待客厅的略大些的房间。正中间是一个黝黑的矮火炉,炉壁用砖头搭成,被熏得发紫,炉口上还有把变形的铁水壶,咕噜咕噜冒着水泡,顶得壶盖不时跳舞。梅子蹲在大红色地毯上,散着头发,身上披着一片厚实的羊毛毯,正开怀大笑着与对面一名坐着的牧民样的瘦男人交谈。瘦男人机警,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我,连忙站起身来,扶我坐到炉旁的一把桦木椅上。“你总算醒啦,”他用口齿不清的声音对我说,就像低音炮,“我是驻扎在这儿的科研队员,我姓康。”我恍然大悟,叫了句“康叔。”

他看起来应该至少四十多了,对二十多岁的我来说,叫叔算合适,我想。

“他下个月才三十呢!”梅子大笑着说,用手指着我俩。我有些尴尬,朝“康叔”笑了笑。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时我才仔细看清了他那张千沟万壑的脸,像黄土高原,于是不由得心生出极为崇高的敬意。

“要找格桑花的话,我们还得往高处走。”一股子青海牦牛味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屋门正被打开。

“可惜了刚刚见着的冬虫夏草不让采,”是陈老师的声音,混着牦牛味的另一人的附笑声,“不然的话,”门被推开了,“正好给小梅和小黄补一补身。”

身着卡其色科研服,全副武装的陈老师顺着话语声,笑嘻嘻地进了“待客厅”。紧随其后的,是一名身材高大、风尘仆仆的藏族汉子,壮壮的,脸也圆圆的,像粗糙的鸭蛋壳。

陈老师抬抬脚底在门槛刮刮泥土,拂了拂衣袖上的黑灰,一眼见着我,就拥上来,“哎哟,我的好弟子总算醒了!饿没饿啊?”

“他饿没饿不知道,但我是真饿了呀,陈老师!”梅子忽地从地上起身,揽住陈老师的胳膊,嘟着嘴巴说。

那个圆脸藏族汉子咧嘴笑着向我走来,“您好!”他伸出结满老茧的双手,“我叫巴尔康,瓦里关土生土长的孩子。”巴尔康也有着一张千沟万壑的脸。

“你好!我叫黄子昂。我跟着陈老师一起来这里做课题科研,来日方长。”

后来我才知道,巴尔康与我同岁,生日只比我晚一天。

我裹着巴尔康的藏袍,置身小屋外冷冽的世界,群山之巅吹来一朵红艳艳的格桑花。看着这抹韧红飞去的方向,转头便是小屋,即瓦里关站,一座由十几根木柱支撑起的简朴到不能再简朴的铁皮小屋,竟就是中国建在青藏高原海拔三千多米的北半球内陆腹部唯一大气本底观测站!

……

当天夜里,康叔和巴尔康为我们在站点开了个小型欢迎会,地点仍是火炉房。

康叔:这些牛羊肉都是从五里外的小镇运来的,纯天然。

巴尔康:还有这些蔬菜,可别瞧不上眼。

陈老师:这味跟河套平原种的菜比可一点不差!

他们聊他们的,梅子和我只管可劲儿吃,像两头闯进玉米地的野猪。

梅子猛地一抬头,问: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陈老师:小康和巴尔康明天一早就带我们去德西错收集大气资料。

梅子:那我能睡到自然醒哈?

我微笑着把一个硕大的白菜梗狠狠塞进梅子的嘴,说:我现在就先让你清醒清醒。

……

次日晨,德西错湖畔草地上。

陈老师:多美的景啊!

巴尔康虔诚地在湖畔悬挂起五彩的经幡,幡随风动,巴尔康念念有词地绕湖徒走,为我们祈福。

康叔向湖中投下供品,道: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

陈老师:这句话是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说的吧。

康叔点点头。

我背着一大箱仪器:陈老好才学!

陈老师:哈哈,其实是小梅告诉——

一回头,梅子抱着一大堆图书,趴在草地上,呼呼睡熟了。

……

我正在站点整理材料,一个仪器却突然卡住不动了。

康叔过来,摇了摇仪器,又重重按了几下开关。没用。

巴尔康过来,用力一踢那笨重仪器的腿架,仪器吱吱响了会儿,就又没动静了。没用。

陈老师过来,举起说明书细细察看,最后长叹一口气。没用。

梅子凑了上来,她刚起床。“摩弗克兰机啊,简单。”她上前,手伸进仪器中间,不知往哪轻轻一旋,再重启开关,仪器竟奇迹般地开始运作了。“我之前做实验遇到过这种情况,”她看起来很轻松地说,又转头对我,“咋的,我的个保研生怎么连这都解决不了啊?”说罢,梅子扭头走回自己房间,倒头又睡了。

我恼而不敢言。剩下三个人倒是都笑呵呵的。

……

登山找科研草药,我的小腿被碎岩划伤。梅子见状,一把扯下自己脖子上的雪白色围巾,干净利落地为我包扎了小腿。

“怎么样,不错吧?多亏当过灾区志愿者。”她说。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

一次外出,走了很远,梅子和我竟然掉队迷路了,眼前只有一大片黄灰色的戈壁荒漠。幸运的是,我们恰巧遇着了一位赶着羊的牧民。梅子直接笑着上去开口问路啦?她什么时候会的藏语?

牧民和梅子相谈甚欢。

“私下找巴尔康学了一丢丢,刚好用上咯!”她一面温柔地抚摸着小羊羔,一面朝我嫣然一笑。

……

那天夜里,我刚从镇上赶回来,买了些物资。

往梅子的房间内一探,见着巴尔康在床边小桌上伏身睡了,桌上堆着图纸。梅子躺在床上,头上贴着退烧贴,正专心致志地对着资料做整理笔记。

“不是说了不用买退烧药吗?我抗得住。”梅子一见我从包里掏出退烧药就咄咄道。

我欲还口时,康叔和陈老师进了房间。

陈老师看了我一眼,犹豫着开口说道:“小梅啊,你的申请,我们已经商量好了——”

……

两天后的日出时刻,我和陈老师挎着行囊,立在瓦里关站小屋外。梅子仍然略显虚弱,同康叔和巴尔康站在门前。清晨的阳光打在梅子的脸上,她似乎是一朵明丽的向日葵。

“真不与我们一起去了吗?”我问。

“你们去吧,我,留在这。”她笑着回答,眼里含着格桑花。

一只雄鹰从天边划过,鸣声响彻云霄。小屋前高高挂起的三面红旗迎风翻滚,犹如三抹碧空下的红色波涛,永恒着向九霄涌动。

……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

黑色越野车急飞劲驰在青海省的浅草滩地上,丘坡相接,路转折回。我在开车,梅子歪着脑袋在副驾,她睡得正酣。突然,梅子醒了。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