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在我最没有记忆,在我一生中最无辜脆弱的时候,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哪些人,我很难一一把他们写出来。我也很难想象他们给我这辈子造成了什么影响。但是我依然会经常想起他们,对他们的回忆会促动我心里最柔软的东西。如果说真的“人之初,性本善”,而我现在也依然是一个“善”的人的话,那我一定要感谢出现在我童年的生命里的所有人,他们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不管是经意还是无意,他们给了我爱,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善。而这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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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人之初
我住在李家坪的时候,有两对老人是我最喜欢的老人。曾经我觉得他们比自己的父母还亲。我想,那是因为我在外婆家里长大,父母常年在益阳城里,所以我对他们没有印象。我在上学前的人生里对他们没有印象,那也许是一件好事也说不定。
在我的童年的脑海里留下深刻记忆的人是我的舅父舅母一家,我的二媠娘和二媠父一家,还有我的大表哥和小姨。其实我也不能确定那些记忆是很小的时候就产生的,还是后来不断地加强才逐渐形成的。
在我的记忆中以及留下来的照片上可以看到,我的舅母和二媠娘真的是数一数二的桃花江美女。我很小的时候就听那首歌《桃花江是美人窝》,我想想我以前一直到现在在桃花江见到的各个年龄的男男女女,对此至今深信不疑。
我的舅母说话喜欢直言直语,有时候她会有点严厉,但笑起来又非常美丽。她一边在灶前不紧不慢地干着活,一边会用最美的颜容讲着最实在、最直白的话。在我的记忆中,我的两个哥哥以及十几个表兄弟姐妹们都会在舅母面前老老实实,并无不以被舅母喜欢为骄傲。至于舅母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我现在想想,那应该就是她那充满自信的领导力吧。
而我那心灵手巧的二媠娘最让我铭记的是她的抚摸和一边抚摸一边流泪的眼睛。她心中有多少爱怜,有多少柔情,我永远无法知道。但是每次见到她,她都会摸我的手;每次我离开老家,或者回到老家看她,直到最后一次,她都会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伟满啊,你何时再回来?”后来我离开湖南上大学,再后来又离开中国去瑞士,再回老家见她时,她会一边抹去眼泪,一边说,“恐怕媠娘是见不着你了。这今生见你就是最后一次了啊。” 每次离别她都这么讲,终有一次成为令我心痛的事实,而我到现在也难以接受这是真的,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她的温柔。
舅父是外祖父母唯一长成年的儿子,他成亲后的家和外祖父母的家就只隔了几条田埂。我站在外祖父母家的泥房门口放开嗓门大喊几声舅舅,他多半会在田埂另一头的他自家的房子听见,然后我就会看到舅父双手放在背后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舅父一辈子都是一副谦恭的样子,我从来没有听过他高声说话或者见过他向任何人发脾气的时候,和我母亲那刚烈的性子相比,我实在难以相信他们是同胞兄妹。
我清楚地记得舅父有一次用一片树叶给我做了个哨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树的树叶,但是我还记得那树叶的颜色和样子,墨绿色的椭圆形,不厚不薄,做成的哨子可以吹出明亮的声音,正好和壮年的舅父的爽朗的笑声浑然一体。那是我和舅父离得最近的一个时刻。现在想想,舅父年轻时应该也是一个多情浪漫的少年吧。
舅父去世那年我刚从国外回到上海。二零一三年蛇年春节回老家时,我在灰色阴冷的天空下,在黄草和青松的深处跪拜舅父的新坟,我摘了一片对我来说依然无名的墨绿色的叶子,做成一个口哨,轻轻地吹着,沉浸于我的童年。我似乎看到舅父半咪着的双眼,他做了一辈子木匠的敦实的手伸过来握着我的手,他轻咳了一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伟满伢子,舅父走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二媠父有着最爽朗的笑声,他走在路上,我老远就能看到他笔直的脊梁在稳健的前行,笑声如灿烂的阳光,一路洒满荷塘稻田。至于二媠父为什么总带着那么乐观开朗的心情,我也不知道是因为基因还是他那充满了传奇却又看似平淡的人生。二媠父是国民党远征军抗战老兵。当年他被买了壮丁顶替他人上了前线,在九死一生的硝烟中活了下来,活到九十六岁,等到了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纪念时省政府发锦旗的那天。二媠父最喜欢讲白话(故事),他会全情投入地眉飞色舞地讲,他的白话似乎至今还在田边在火炉边在月光下流淌,好多故事的情节曾让幼小的我毛骨悚然,那却是我童年最温馨的时光。
我写着这些文字,心里就如过一场无声的话剧,如梦如幻,却又觉得真实唯美,那是因为我心里隐隐的痛。前年春节回老家,我写了一篇长文,《故乡·老家·老人·时光》,因为实在不舍时光孜孜不倦地流逝并将一一带着我心中热爱的人。
在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我的大表哥姓李。大表哥是我的二媠娘和前夫生下的大儿子。我听母亲说大表哥本来是姓刘的。但是大表哥出生那年他父亲从南京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后来他就跟着我外公姓李了。几十年过后大表哥的亲生父亲从台湾回来找他了,他又改回去姓了刘。我在这里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但是我知道大表哥和我的二媠娘,他们在心里没有流出来的以及流出来的泪何止几缸几缸。在那些年代生离死别似乎是很平常很平常的事情,我后来知道大表哥的遭遇唏嘘不已且深切地伤悲的时候,也只是藏在我的心里,只在我的心里伤悲。
这样的故事很多很多,像云彩,轻轻地来过,又轻轻地走了,不留痕迹。我这样写的时候,大表哥也不知道我为他的童年哭过。哭着。
二媠娘改嫁后,大表哥一直在外公外婆家住着,我经常看着他挑水砍柴喂猪,所以我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似乎他就是我童年时期最实实在在的见证。
大表哥有三个特征,一是他有着无比爽朗的笑,二是他的一双眼睛大得像张飞的眼睛,三是他的背自我有记忆起似乎就是弯着的。表姊妹们都说,大表哥来了,总是听到他的笑声,再看到他的驼背,然后就见到他瞪大了的眼睛。他比我和其他表姊妹们都大了好多,小时候我和哥哥都叫他志辉哥哥。他瞪大眼睛说,“要不就叫我哥哥,要不就叫我名字。名字都叫了,还叫什么哥哥。" 我们赶紧改口叫哥哥。我小时候从来不叫妈妈给我生的两个哥哥“哥哥”,他们现在经常说我没大没小,我也改不了了。我在李家坪一共有多少表姊妹我也没好好数过,可是我们集体叫“哥哥”的就只有这位大表哥。
外公外婆家里常年在家的还有我那尚未出嫁的小姨。小姨和大表哥年龄差不多大,在我尚没有记忆的时候跟小姨呆在一起的时间应该还是最多的吧。也可以说,我基本上是由我小姨在外婆家把我带大的。在我浅浅的记忆中,小姨瓜子脸弯月眉,小巧玲珑的样子,且一天到晚都在唱歌。到我稍大一点时,也就整天跟着她唱歌。山歌、红歌、到后来的流行歌,她什么歌都唱,我也什么歌都跟着哼哼。小姨留着很长很粗的大辫子,我经常听到别人唱,“颜姑妈的辫子花,一留留到屁股丫”。我也跟着起哄,总能被小姨赏几个白眼,如果跑得不快,可能还要挨揍。
我从小到大都记得小姨很疼我,且一直觉得小姨就是我妈妈。
我这个小丫头怎么会整天跟着表哥和小姨在李家坪的泥房里、田野边,晃荡、歌唱,我知道的答案是,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在益阳城里工作,他们都很忙的。他们那个时候在忙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至于我母亲到底是谁,好像我小时候没有关心过这个问题。我依稀记得那个小姨让我叫妈妈的中年女人偶尔来看过我。有一次小姨给这个女人泡了一碗擂茶饭,递到她面前。我非常尖锐地对小姨说,“这么好的一碗米饭怎么就给陌生人吃了?”
我依稀记得自己那个迷惑的样子,那是在我看到那个女人留着泪离去的时候。
既然我在童年时对母亲没有印象,我对父亲也是没有印象的。我没有任何小时候有关他们的具体的事件的印象。我有对他们的记忆时,我已经要上学了。
那也许是一件好事。那是我的福气。
为什么是我的福气?我且道来。
湘伟
2018年9月14日
(第一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