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看到父亲节这三个字,心里都有异样的感觉,那是压在心头的一种沉重,凝缩在眉宇间的哀伤。这是一个失去父亲之后又尚未当上父亲之前的人,才品尝到的滋味,苦涩难言,只能偷偷隐藏。因为这一天,除了无穷无尽的回忆,我再也不能打电话向父亲问好,或者送上一件让他开心的礼物了。
回溯从前,还没认识几个字的时候,父亲就从卖柴伙挣到的几块钱省出几分钱给我买了一本哪吒闹海的画册。上初中的时候,一样从卖柴伙的钱里拿出几毛钱,抖抖索索的递给我;每个周末,会踩着那辆28寸的“红棉”牌自行车到学校门口等我放学,踩着十几公里的路拉我回家,周日下午再送我回学校。当时,看不到父亲有累的样子,我坐在车后架上,好像没有重量,父亲没有扣上钮扣的白衬衣会向两边散开,迎风飘舞,不时飞打到我脸上,可以闻到一股好闻的清香味。那是父亲身上特有的味道,不同于香水的浓烈,也不是洗衣粉的那种油腻味,是干净的衣服刚穿到身上才会磨合出来的味道。
记忆里,不论我做什么,父亲都很少反对。因为在所有的家庭成员中,我的文化水平是最高的,被他寄予厚望。可能私下里,他觉得我读了那么多书,不可能做错。几百号人的村子里,上过高中的人屈指可数,他的儿子怎么会犯糊涂呢?所以后来我没考上大学,他也没表现出太大的失望,我对一些介绍致富经验书籍的热心仿佛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希望。
坏就坏在我的自负上。什么叫自负?自信过头就是自负。我没有听从已经在田地里滚爬多年的兄长的建议,把精力放在农作物的增产研究上,以及对家禽家畜的快速养殖上。后来的事实说明,老师在课堂上对我们的前途表示担忧是有道理的,哪个农民不知道多放点肥料庄稼就会长得好一些呢?我们花费那么多时间去研究土壤的肥力和进行理论方面的学习,到头来不会从根本上改善自己的处境。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粮食价格一直低迷,就算丰收了,除去口粮剩下可以卖钱的也不多。养殖业也一样,辛辛苦苦养到出栏日期的禽畜,价格偏偏低到让人亏本。这些,看似与父亲无关,但正是这种几乎是徒劳的工作耗费了我好些年的时间,这直接影响到了我对父亲的回报。一是未能让他在年迈的时候,可以像城里人那样退休;二是无法在物质生活上,给他应有的享受。父亲喜欢喝酒,而我从未给他买过上档次的好酒。除了下地劳动,出门做客或上街赶集,父亲也喜欢穿新衣服,可我毕业后,长达十三年的时间里,没给父亲买过一件衣服。我似乎忘了,在自己小的时候,父亲在外面吃饭会特意留下好吃的带回来给我,忘了自己生个小病父亲也急得团团转的样子。
真正使我与父亲产生隔阂,是在建造新房的时候。我忘了父亲当时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而且他也经常说腿疼,对于他没有参与进来的事,我非但没有谅解,还为此生他的气,因为同村与他同龄的老人,无不为子孙的事奔忙,真正闲下来的人可没几个。所以最后,新房建好了,我们父子俩的矛盾却日益加深。甚至吵了几次架。当时,我没意识到我那样会对父亲造成多大的伤害,却洋洋得意的以为自己真正长大了,可以独挡一面了。我把新房的建成看作自己的功劳,实际上,如果没有父亲拿出自己的积蓄,并四处帮我借钱,新房什么时候建好还不好说。但个性一样倔强的我们互不相让,在同一个屋檐下,心却隔着万水千山。此时,我更不会去想什么孝道了。
新房建好两年后,迫于外债的压力,我只好出远门打工。因为工作的特殊性,过年也没假放,头两年都没回家。之后,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上班还不到一个月,家里有人给介绍一门亲事,在请不到假的情况下,我直接辞职回家。回到家,才发现父亲在我去广州不久,中了一次风,走路腿都有点瘸了。而且说话变得含混不清,头发也白了许多。看到我回来,他喜笑颜开,连说儿啊儿啊……
相亲之后,我带着对象回了广州。当时除了我在外面,一家人都在。哥的新房也建好了,父亲搬到了哥哥那边住。侄女侄子还在读小学,老老小小的,我一点也不担心父亲会寂寞或不愉快。偶尔也跟他通电话,但不多。后来听说他买六合彩,怎么说也不听,家里人也没办法。我想可能他一个人太闷了吧,哥嫂白天去县城打工,侄女侄子去上学,就像城里的老人没事也会看马经一样,只是打发时间,所以也没特意打电话回去说他。直到有一天,哥突然打来电话,说父亲发病倒地,已经几天了,不见好转,叫我赶快回去,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急火燎的赶到家,躺在床上的父亲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睁着双眼,却看不到站在眼前的儿子了。我叫他,他似乎听到了,然后咧嘴大哭,眼泪一个劲的从眼角流出来。我抓着父亲的手,却不知如何安慰,眼泪悄悄的咽到肚子里。
我一直以为,父亲会有一个慢慢衰老的过程,让我有时间,从容的做好一切准备,包括对他的孝敬。我会有时间,跟他一起回忆小时候的事。我也会有机会,跟他冰释前嫌。听嫂子说,他买六合彩是想替我还债,这几年他以为我还在为建新房的事恨他。这不,我还没来得及叫他不必这样,我这个儿子的怎么会去恨自己的爹呢?可是,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以往电视里看到的临终话别,居然也是不可信的,我连跟父亲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还有我的婚恋,父亲也没看到结果,就闭上眼睛,走了。此生,除了让父亲不断的付出,除了给父亲添加不尽的烦恼,除了让父亲饱受煎熬,我这个做儿子的,一直没有勇气直视父亲的遗像。他那忧郁的眼神,犹如一把利刃,刺穿了我自私丑陋的灵魂。此后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回去给父亲上坟,我知道这已经弥补不了什么,我只是躲不过良心的谴责。
今天是父亲节,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当年想对父亲说的话,憋到了今天。如果眼泪能够使父亲再生,我情愿把自己变成泪海。父亲节,如果父亲还在,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