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可生便是冼若新的同桌,但之前并不是。
他俩都属于寡言的人。寡言通常代表着孤僻,也就是说他们从来不是参与者,而是被迫的旁观者。但站在高些角度来讲,这兴许并非是坏事。因为无休止的旁观让他们感到无聊,于是便主动去求索独属于自己的伙伴和乐趣。他们有的找到了自己,有的找到了书。总之,当其他区孩子还在与群体一起热火朝天时,他们则在父母的担忧地目光中思考很多同龄人想不到的事。
当范可生的骨骼和黑发更硬朗了些许,他已完全厌倦“流行”与“潮流”。他的四年级时,抖音初始盛行,班上兴起了许多诸如“爱的魔力转圈圈”的流行用语,而他对此一笑了之和视若未闻。而与此同时,边塞诗却勾起了他的兴趣。他对诗中的将士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心生敬畏,感叹“大丈夫应如是”;对“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中戍守边疆的将士们心怀同情,同时敬佩着他们的付出;对项羽的“不肯过江东”的英雄气概酌思良久。他因此更孤僻了。
上初中后,他与冼若新同班。他觉得她是个面目干净、个头矮矮的姑娘,常喜欢用校服的长袖掩自己的鹌鹑蛋大小口。但也仅此而已。
同时,他和她都是个偏科生,理科成绩中庸,整体成绩亦如是。
倘若他们遇到的是常见的老师,他们将永不会有这段微妙的缘分,他们将永远互不知晓的孤僻,并过完自己无人问津的一生, 甚至自己都追忆不出什么精彩且无憾的瞬间。但他们遇到了奇迹,这奇迹便是史思迅。
史思迅采用的换座位制度并非让老师成为决裁者,而是学生自己。进步多的人可先选座位,此后再按成绩排名先后选。对于史思迅来说,这也算是无可奈何的妥协。
但这次考试中,范可生没能进步,所以排到后面选。但轮到他时,班里的前面已经没有座位了。他难以置信地环顾,奇迹地发现了一个位置靠前的座位。但是如果他坐在那里,那么他将要和一个姑娘做同桌。命运在赐予他敏感而细腻的心时,还赐予了他难与异性交往的勇气。因此他不敢和异性交流和对视,甚至不敢念异性的名字,更别提与异性做同桌。但他踌躇片刻,终于还是选择和此异性做同桌。这也是范可生对当下的妥协,但长远来看,并非是坏的。他甚至会感激这份妥协。
毋庸置疑,那个姑娘,正是冼若新。她比范可生胆子大一些,但仅支持她可以与异性正常交流,所以她同他一样紧张。她也因为不擅长交际,在班里没朋友,所以没有人想到要和她同坐。
相比于其他异性同桌,他们简直静得太多。当其他异性同桌都因狭隘的“边境问题”喋喋不休时,他们的中间则足以撑只船。二人无一敢放松,每当自己稍意识到触到了“船道”便如被烫到般抽回身体,并悄悄且急急地瞟对方确保对方未发现自己更不会介意。但其实每次他们都能看到对方的“越界”,但为了让对方不介意,他们从来对“越界”视若无睹。幸在这种尴尬的境况在一节又一节的数学课中渐渐被破坏。
在数学课上,倘若遇到难题,数学老师总让大家先行讨论。
范可生悄悄伸长脖子,偷偷眺向冼若新的练习册——皆是因不会而造就的空白。冼若新也瞭到了范可生和他练习册上的窘态。而在他们伸回脖子时,二人的目光不小心相交汇,二人的脖颈在那一刹那险些因用力过猛而扭断。因此,他们只好看着地板,静静倾听着其他同学们交流的讨论声和嘻嘻哈哈声,并祈祷时间快快流逝,好让老师来讲。但范可生不会的一道题,并没有同班其他的同学提问。范可生有些焦急,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额部的焰尖,手不安地握拳又舒张。冼若新悄悄看见了范可生的犹豫与挣扎,竟被不知名的动力驱使着站起,勇敢地说:“老师,那道题我不会,能麻烦您……讲一下吗……?”范可生惊愕地望向她,暗惊她的高大,就像仰视着一位英雄,并迸射着不知所措但极为感激的目光。
自此之后,他们二人间的大门稍敞了一些,至少敢相互交谈了。当遇到难题,冼若新总能自告奋勇,带着不可察的笑意去老师办公室问题,再极耐心得讲给他听。在作文上,二人如知己般交谈着思路和写法,深度与结构,相互借鉴和学习。史思迅看到他们的在班内几乎遥遥领先的文章和座位间间距不断的缩小不由得由衷欣慰。他将一抹不易察觉的希望寄托于这对小安静,他相信他们会成为一道小但耀眼的流星,一片土地将在这束光的照耀下悄生新芽,预告着一场不可逆的春雨,带来新的春天,新的绿,新的生。
二人又逢一道难题,草稿纸胡乱地被堆在课桌上。二人久思不得其解。冼若新无奈地挤出笑,站起身:“那我先去问老师了。”他看着她如淳墨瀑布的头发因她的站立而更显流动,乌黑中微烁着粼光,潺潺流淌声欲破形而溅。与此同时,“大丈夫岂能郁郁久居人下”的念头缓缓淌过慕英雄已久的他的脑海。于是他猛地站起来抓住她的胳膊往回轻轻地拉,羞涩的神色中微渗着坚毅与犹豫,只听他说:“这回,换我问吧……”未待她同意就大步出门。跨出门槛前才想起来他好像抓住了她的胳膊,并在思考“自己抓没抓疼她”的问题中无知无觉间来到老师办公室前。而她,则因他这一抓愣在原地许久,亦于不觉间听到了放学铃声的响起。
从此,他们不再惧怕理科,开始勤于思考和提问,二人的胆子也一起大了很多。体育课上,他们不顾众人的眼光独自坐在阴凉处,有时会聊天,更多时只是静静地坐着,安享此刻的宁静。课间,范可生去接水时,会发现水瓶里的水是满的;放学前会发现书本间可能夹着记着当今作业的纸条。早上来校时,冼若新会发现自己的座位是干净的,周围是没有纸屑的:倘若上午感冒,下午来会发现桌子上是会有一卷卫生纸的。
范可生于只能看到自己的流逝的时间与空间中,渐渐觉得自己的同桌,或许不仅仅是面目干净的,更是清秀的。她简直是一朵雏菊,风中微曳的雏菊,在他心灵最深处最柔软的土地上盛开的雏菊,清晨降临的甘露不因晌午的热光而失去净泽,阴云蔽日遮盖不住她身上本就散发的白光,匿着笑藏于百草间,不争芬斗艳,只关心自己生存的土壤,但又并非漠视这个世界。也许,她不是最漂亮的姑娘,但一定是那个最可爱和美丽的姑娘,于这世界。
她有时坐在座位上用袖子掩着口,轻轻咬着袖发呆。而他则会漫不经心的环视,视野却在出现她的时刻定格下来。她一察觉到他的目光,眼睛便会因这份定格闪过一丝慌乱,袖子由掩口自以为不难察觉地变为捂面。
考试成绩出来了。二人的成绩都得到可进步,理科颇为显著。史思迅则时不时看着二人的成绩表,常乐此不疲地用以往二人的成绩将之对比。
这次冼若新回到座位时,范可生郑重地递予她一张被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她全程捂着脸——甚至来不及用袖子——一字不落地看完了。然后极小心地、不敢直视地送了回去。
二人如常行走,但有细微不同。二人彼此小心地勾着对方的小拇指,肩并肩地走。而这份宁静被一阵浸透着不可侵犯的低沉的声音划破。
史思迅略烦恼地看着二人近期略显退步的小测。但刚与二人谈过,原来他们未因彼此的微妙而误了正业,他们说他们之前一定是真情,是积极的,是能促进互相进步的,真情也一定如此,真情不可能误了学业,反而更应该促进学业。史思迅在听到这句话时似乎回忆到了什么,愣了片刻。二人紧接着承诺,下次考试,他们二人一定不会退步。史思迅回忆着二人纯粹且坚定的神色,下意识看向办公桌旁积尘的没怎么用过的吉他,心稍放松些。而副校长的来电很快划破了这一切:“把范可生、冼若新和万弃否这三个问题学生的家长叫来,我有事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