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会再见,所以我一直等。
我在巴黎读书的时候,每天早上都要乘Arts et Métiers - 地铁11号线从我住的地方到我的学校。我有一个习惯,会提前一个小时走到地铁站,坐在月台长椅上,读前一天的中国日报。这个习惯,大概是身处异乡的我对故国的一点想念吧。
我到地铁站的时候,这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事实上如果是冬天的话,天还是黑着的。当然,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在某处地铁入口对面坐着一个女人,准确的说是一个老太太。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因为我每天早上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坐在那里了,而我走的时候她依然坐着,在同一个地方,丝毫没有挪动过。要不是她时不时自言自语似的说两句话,我会真以为那是一座雕塑而不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后来听这的人说,那个老太太已经这样在那坐了快二十年了,她每天都会在这呆几个小时,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呆着,而且一直是在同一个地铁入口对面,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没有家人么?”我问那的工作人员。
“他丈夫十几年前去世了,他们没有孩子,他有个侄女在英国,很久没回来了。”
“怎么去世的?”
“听说她丈夫是个医生,不幸被病人感染上病才死的。”那人叹着气,“多好的人啊,就这么没了,留下他女人孤苦伶仃的,多可怜。”
还是一样,我每天早上去乘地铁,都会在那看到她,无论是否下着雨或者下着雪,巴黎的冬天,雪总是很大的,甚至就算是生着病她都会一如既往地出现在地铁站。刚开始我总是想着也许有一天我来的时候她会不在那,后来我每次去都会下意识地寻找她,而她也每一次都如约而至。
我想,她一定有一个很特别的故事,我想知道她的故事。
虽然我有这种想法,但是一直不敢去和她搭话,我觉得,这个故事一定是十分孤独和伤感的,我害怕一开口,事情就会非我所愿。我在等待一个时机,她会主动和我说。
也许我每天都过来,她对我有些印象,后来我来的时候她会看我一眼,我就和她打招呼,她好像不大爱和别人说话,也可能是在她看来她在做的事比和别人说话这件事要重要。再后来,她也会主动和我打招呼,也会和我闲聊两句。
她说:“好几年没和旁人说什么话了,自从我丈夫走后,我的身边人也变少了。”
“那您的亲人和朋友呢?”我问。
她笑了笑回答:“我唯一的亲人侄女离我太远,朋友们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谁愿意没事陪我这倒霉的老太太说话呢。”
“总是会有人愿意和您聊天的,不是么。”
“身边的人总是匆匆忙忙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见过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见下一次,懒得说。”老太太一脸疲倦的闭上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起她的丈夫,可是我也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和她谈论这个话题。我的地铁来了,该走了,她叫住我:
“姑娘,你们学校那边是不是有卖着烤红薯的,能不能劳烦您下回给我带一个。”
我答应说回来的时候买两个,早上帮她热好带过来给她。
“谢谢,你是个好姑娘。”
烤红薯在这边并不常见,我的学校附近有一条街倒是有好几处有得卖,而且大多数都是华人,我早上在家不吃早点的时候,过去都会买一个,很甜。
第二天我如约带着烤红薯过去的时候,居然没有看到老太太,我想着是不是她起迟了,但是一直到我要走的时候她也没来,于是我又想,今天确实挺冷的,还下着雪,这场雪是我到巴黎以后下得最大的一次,路不太好走,老太太过来不了也正常。
后来每一天我都会带着一个烤红薯过来,可是直到雪停了,她也没来,这场雪一直下了半个月,雪停后一个星期,我才又在那看见她。我心里深深的舒了口气,前半个月里,我老是想到她死了,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现在又看到她,我突然有点开心起来。
老太太很感谢我给她带了烤红薯,她告诉我,她从下雪那天开始就生病了,一直没有好起来,雪停了,她的病也没好。老太太的气色看起来确实没有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好了,我有点担忧起来。
她说,“好姑娘,别为我担心,我活得已经够久了,就算上帝要我现在回去,我也会高高兴兴地去的,十几年前我就想去找我丈夫了,上帝要我多活了这么多年,就是在惩罚我呢,我是个罪人,我有罪。”
老太太似乎陷在了过去的回忆里,眼睛一直看着那个地铁入口,我知道,这种时候不应该开口打扰她的。
过了几分钟,她又接着说,“十几年前,我丈夫在世的时候——他是一个医生。他每天早上都会给我买烤红薯,我就爱吃那个,其他的都不吃,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去上班,我还是护士,就在你们学校附近的小医院。啊,年轻的时候就是任性啊,要他给我买一辈子的烤红薯,他真的给我买了一辈子。”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就跟这一场雪一样,一直下了半个月。那时候我身体不好,没现在好,受了冷就生病了,我病了好多天,一直好不起来,我的丈夫,他是一个医生啊,每天都照顾我,我生病那段时间没有去医院,他每天都会给我带烤红薯,我们这边没有卖,他就晚上买回来,第二天用微波炉热给我吃,味道还是一样好,很甜。”
“有一天啊,他去上班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好多天没给我带烤红薯了,我也没有想到那天早上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候,我的病还没好,没有力气,几乎整天都在床上躺着。午饭的时候,我起来吃了饭,和前几天一样给我丈夫打电话,没说两句,他就上班去了。听他说,他们科室来了一个重症病人,我当时没在意,他后来打电话给我,又说晚上不回来了,其实这种情况也常见,毕竟是重症病人,我没想太多,第二天早上自己去买了早点,一个面包,一杯牛奶。”
“后来的几天,我丈夫都告诉我他不回来了,我开始着急起来,我给他打电话,总是说不到两句,就挂了,他说医院有急诊病人,实在没有时间,他告诉我,好好休息,病好了再去医院。我后来好几次给他打电话,他都没接,我怎么待得住啊,我想回医院去,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情况。”
“姑娘,你该笑话我了,按理说,我们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分不开呢,可是我和我的丈夫从年轻的时候在一起,我们一直都是很恩爱的,从来没有分开过,我无法想象,有一天他离开我,我总觉得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我很着急。”
“可是那时候雪下得很大,路都覆盖满了,我找不到车,我身体不好,还病着,出去没走几步就晕倒了,还是我邻居看到,找人把我弄回去。”
老太太说到这,声音已经哽咽起来了,我不忍心看她这样,但是也没有打断她,我隐约觉得,她想在最后的时间,把她的遗憾和那么多年的孤独难过说给这个世界听。
“你知道么,我那时候真是不懂事,白活这么大岁数了,还和他闹脾气。我太想他了,我给他打电话,我说,什么时候不忙了回来看看我,我病也快好了,可以和你一起去医院,帮你照顾病人。”
“他告诉我,好好待家里养好病再来,我过去他还得照顾我,给他添麻烦,我哪服啊,就和他吵架,跟他闹了好久,其实都是我在骂他,我们每次吵架都是我在骂,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不是,我太想他了,所以我跟他吵,我想多和他聊会,其实我知道他工作很累,我怎么舍得责怪他。”
“后来好几天,我连他电话也打不通了,你不知道我那会有多着急,可是我却没有办法。直到雪停了,我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叫我过去,我正有这打算,那时候我病也快好了。”
“你知道,我过去的时候收到了什么么,是我丈夫的骨灰盒,那一刻,我差点晕过去了,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的丈夫,给我买了一辈子的烤红薯,就这样离开了我,而我什么也不知道。”
“后来,他们告诉我,那天医院来了一个急诊病人,出了车祸,挺严重的,那时候急诊大夫刚好不在,我的丈夫就去给他手术,后来才知道,病人感染了xx病毒,活不了多久了,我的丈夫作为主刀医生,不幸被感染。这个病当时没有药可医,我丈夫就被转移到隔离病房,一个人在那里等待死亡。”
“你知道么,每当我想到,他一个人在那迎接死亡的心情,我就很心疼,我还和他吵架,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期,让他不开心了,我很自责,我没能陪他。”
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面前这个哭着说抱歉的女人,或许我说什么话都不合适。老太太过了好久才又开口,她说“我快要见到我丈夫了,我们十几年没见了,但是我依然爱他,他一定也一样爱我,并且在等我。再见到他,是生病这么多天以来我唯一期待的事。”
老太太说完这话,就站起来走了,她没再说旁的任何话,仿佛这个就是她应该做的,是一个神圣的任务。
后来我再没有见过她,我想,他和她的丈夫一定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