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_越长大 值得快乐的事越少
1.
三月份开始后,天气并没有暖和多少,空气还是一样的干燥,可怕的静电让我对伸手碰任何金属都感到胆怯。
在头几天因为好久没上课而产生的新鲜感消失后,我的情绪就慢慢低沉下去,对大多数事情都采取一种百无聊赖的态度。即使在霍格沃茨上学,这也会是常态吧,我猜。
因为大三下学期很多专业课,必选课的学分也已经修够,就没再选选修课。在大学刚开始的时候,和其他踏实认真的同学一样,在某种“时代精神”的感召下,我也兴致冲冲的选了很多课,把时间安排的满满的,想要在大学四年过的充实——学到东西、增长见识并积攒人脉。也是因为高中结束之后,生活中已经没有了像高考那样一个明确又绝对正确的目标,当你对未来担忧时,也就没有了简单又有效的解决手段,而尽量多上课不给担忧留出时间,是相对不错的方法。等后来逐渐明白《死亡诗社》里老师说的“及时行乐”是什么意思后,我便不再刻意让自己陷入忙碌、花费精力维持不必要的人际关系,并不为此责难自己。这样的转变让我和身边的同学逐渐脱离开来,对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失去了兴趣,并察觉出他们谈话内容的重复和狭隘,以致在他们默契的相互附和中沉默不语。也开始辨别出那些聪明人说出的聪明话,大都是话语本身是个修辞漂亮的句子,而表达出来的意思,却尽是些空洞和牵强。虽然也有交流和倾诉的愿望,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作出任何评价、也不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是一种最理想的状态。
我不是一个孤僻或者让人讨厌的人——虽然上面的叙述可能让人产生这样误解。事实上我是一个极易相处、性格正常的普通人,而且由于在多数情况下,都会正确的判断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样的话——但绝非圆滑——在不同类型的同学间,都大致保持着良好(但不亲密)的关系。这大概可以归因为:我从心里相信,即使一个我再不喜欢的人,都有他必须存在的理由。
跟青川的认识似乎是恰逢其时(或者说即使之前认识了,也可能只是沦为点头之交),他带给我不少未曾涉及领域的信息,以令我信服的方式改变了我的一些观念,毋宁说在某种意义上帮助了我的成长。他身上有很多我敬佩和欣赏的地方,能做些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虽然也有各式的缺点、做过一想到就令人生气事情。
我和青川认识的情况是这样的:一次跟明礼一起去健身房,他简单指导了我一番并规定好运动量,就自己锻炼去了。在我费力地用器材做第二组推胸的时候,余光看到一个人走过来,拿着饮料,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你这样做不太对,”那个人喝着饮料说,“往下放的时候要慢,配重的铁片不能碰到下面,哐哐的响。”
“这样吗?”我照着他说的做了一遍,“太费力气了!”
“对了。不然哪有效果。”
等我做完那组卧推,坐了起来,这时候看清了这个人。之前在健身房碰到过几次,面熟但没说过话。他大概一米八的身高(按之前的印象推测),短发,没有太过帅气,但也五官端正,身材练得恰到好处。穿着紧身的运动裤和短袖(健身房暖气很足),一边耳朵上还戴着耳机。
“倪青川,电影学院的,”他自我介绍道,同时伸出手来。“最近见你常来,之前没见过你。”
“北航的,路鹏。”我跟他握手——虽然有些奇怪(又不是商务会谈!),但也觉得亲切。“刚办的卡。”
“没找个教练?”
“约了几节课,刚上完一课。”我说,又指了指明礼那边,“先让那个同学教了我一些。”
“哦,他呀,”青川笑了起来,“我跟他也算认识,经常见他和一伙比他还大一圈的壮汉一起锻炼。”
“那他们之间肯定有着重量级的友谊。”我开玩笑道。
“哈哈……”青川笑的爽朗。“他跟你们肯定格格不入吧。”
“的确,各个方面。一次我们几个同学去商场买东西,骑着自行车上锁之后,他突然说,车座可能会被人拆走,然后不由分说的帮我们拆下来……于是我们每个人拿着一个车座进到商场,他在前面领着,跟要去打架一样,尴尬的要死。”
“哈哈,可以想象!”青川起身。“你接着做,我也休息好了。再聊!”
“再聊!”
这次搭话彼此抱有好感,之后再遇到,随便聊点无关紧要的事,慢慢也熟识起来。
一次下午锻炼完我们一起出去。青川问要不要一起附近去吃饭,我说好,就一起往附近吃饭的地方走。刚锻炼完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也没什么说话的心情。
“你锻炼完会不会有那种感觉?”青川问。
“哪种?”
“就是很想和女生上床的冲动。”
“哈哈……是有点。”我诚实的回答。“大概是锻炼完激素增加什么的。”
“可有女朋友?”
“没。”
“回去会不会打飞机?”
“嗯……”我有些尴尬。“刚锻炼完消耗这么大,我怕对身体不好。”
“别信那些,”青川摆了一下手。“对身体没什么坏处啦,就是各式性行为中普通的一种,别太过分了就是——吃饭多了不也伤胃嘛——这可是科学!哈哈,以后打飞机的时候就不用有心理负担了。”
“嗯,有道理,今天回去就试试!”
没走多远,我们到了一家沙县小吃里面。点餐的时候青川要了四个鸡蛋。饭上来之前,青川出去买了两瓶饮料回来。
“喏,蛋黄都给你,”他用筷子把蛋黄弄出来夹到我的小盘子里。“我控制体重,只吃蛋白,你该多吃蛋黄,这样增重快。”
“谢谢,”我没客气,“教练的确说过。”
“我以前印象里,理工科的学生都是那种呆板无趣的人。”我们吃了一会,青川开口说。
“哪至于。”
“当然,你就不算是。”
“……”
“我说的是那些像高中时只会埋头学习的那类学生。他们个个都以自己勤奋用功而自豪——虽然没什么脑子——又被老师夸奖,以为自己以后肯定是国家栋梁……还有那些永远坐前排的女生,更是可怜的要命,上课认真听讲、课下按时完成作业、服从所有规定,深受老师喜爱,可是呢,就是再怎么努力成绩永远是中等……去讲台上念自己的高分作文,每次都是‘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母亲啊你散发着太阳的光辉’之类愚蠢至极的比喻!”
“活灵活现的。”
“由于不想大学再碰到他们,高三时决定参加艺考。之前就喜欢看电影来着,还试着写过些影评、剧本一类东西——自然幼稚的很——于是考了电影学院。考试完就没再回学校——艺术生本来也不招高中老师喜欢——一个人在家自学的文化课,最终,高考分数也比不少同学高。”
“厉害。”
“不过大学后发现,哪里都有这样的人,比例和程度不同罢了。”青川接着讲下去,“之后参加过几次同学聚会,他们大都一直没变化多少——倒是几个以前老师的宠儿学会抽烟、打游戏了,哈——只会谈导师、学分、考研一类,也没之前那种自豪了。看着他们我有一种强烈的感受:他们已经停止了生长。明白?就是不会再有质的变化,而是惯性的活下去。”
“大概。”我点头。
“还听说有个学医的同学——只记得高中时默默无闻的——躲在解剖教室服毒自杀了:把解剖床上的尸体样本藏起来,自己躺在了上面……”
“够惊悚的!”我感叹。“来上课的同学看到的话……”
“大概是那类永远走不出青春期的人——混沌的自我意识、总是满怀负罪感,为正常的欲望责备自己,加上学业压力、性压抑……混在一起,就像石块下的植物,只能长出弯曲、惨白的茎,不走运的话,最终都见不到太阳。”
“是啊。”
“话说回来,欲望这东西,疏导总比压抑的好。”青川顿了顿。“哎,其实我想过一个纪录片,主题大概是‘再伟大的人都有过龌龊的想法’,哈哈,一人讲一个名人——政治家、文学家、艺术家——细小但真实的一面。比如梵高也经常谈钱不够花、海明威包养几个叫他‘Dady’好莱坞女明星、村上春树也会翻到色情杂志分心没完成约稿……总之替换掉原来看世界的方法:有任何‘肮脏龌龊’的想法也不必自责,说不定肯尼迪都做过——人和人之间呐,相同的远比不同的多。”
“听起来就很有趣。”我笑了出来。
“希望拍出来也如此。”青川说。吃完饭,他坚持一个人付了帐。
2.
幼徽打来电话说她正去中关村,听一场考研英语的免费体验课,问我有没有时间陪她。我恰好没事,也有点好奇,就答应了。
“我竟如此悲哀!”她最后说。“找不到除你之外别的男生。”
“我也有同感。”我说,随后挂了电话。
事实上幼徽身边从不缺男人的——像前面说过的,她有着丰富的性经历并讲给我听——只是大概很少在情感上得到满足,才会有如此感慨。“其实,我也有过纯情的年纪,”那次幼徽突然有了兴致,给我从头细数起跟她发生过关系的男人。“高中时第一次和喜欢的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发生关系,就以为要嫁给他了,啧啧,总之是他毁了我……而且,那天晚上他一共弄了七次,七次!也让我往后再没觉得多么满足过了。”她接着讲,在考前画班,半夜在画室里用手给一个男生解决过问题,开过房后那人就把她甩了,她还为此伤心很久。而大学后就慢慢变得娴熟,开始在各式交友软件上认识人约出去上床,再没动过感情,印象也一个个模糊起来。“还有些没上过床的故事,”幼徽意犹未尽的讲。“有一个开奥迪的男的——后来知道是给人开车的——肥头大耳、一身俗气,就在路上碰见,非拽我到他车里坐,还要让我做他女朋友!更气的还有,一次坐出租车,那司机老是盯着我胸看,还一个劲说‘我自己的车没开出来’什么的话,简直了!”
“你对中年男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听后我由衷的赞扬道。“像剥了皮的糖块招苍蝇一样!”
“不谢!”
照幼徽说的,我坐公交车到了中关村旁边一块没那么多高层建筑的地方。碰面后我们一起去上课的地方。
“我先学英语和政治,专业课以后再说,总之考研是现在我想的最好的途径……”边走幼徽边给我说她美好的规划——她经常这样——但基本都没坚持执行过。
走过一排小餐馆后,来到一个挂着红色横幅、破旧的建筑前面。进到里面,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礼堂,有着几十排相当破旧的连体阶梯桌椅,人已经基本坐满;最前面的主席台上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话筒,有个老师坐在那准备讲什么东西。
我和幼徽各自领了份广告兼讲义,在最后一排挨着门口的地方坐下。“人这么多……”幼徽大声抱怨了一句。随后老师开讲,她也跟其他人一样认真的做起了笔记——她字写得不难看。我本就无意考研,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老师讲(我觉得,有些他讲的所谓的“技巧”,只有在他举的例子中管用),一边观察的前面的同学——自有番奇怪的乐趣。
上午的课一结束,我们赶在大批学生前面离开了礼堂。
“哎呀,完全不懂呀!”幼徽没了开始时的热情。“大学都没好好上过英语课。”
“下午还有节政治。”我看着讲义上面写着。
“不去了、不去了,今天学够了!”
“那考研的事呢……”
“先去吃饭啦,”她不耐烦的打断我。“总有办法的。”
幼徽不想在路边的小饭馆吃(估计也想快点离开这里),于是我们坐公交车去了中关村,在一家商场里吃了麻辣香锅。
“我妈妈给我介绍了个相亲对象,”吃饭的时候,幼徽情绪回转了很多。“是她朋友女儿的一个朋友,条件不错。”
“哦?”我有些惊讶,心想幼徽一定和她妈妈很像。“你同意了?”
“同意见面。”她又用那种“规划美好未来”语气说。“以前我也想起码得三十才想结婚的事,但现在觉得如果有合适的人,早结婚也不错嘛:一起决定未来的事、一起努力挣钱、再养个孩子,也不必一个人孤单的奋斗了。”
“对,也不必考研了。”我说。“有照片吗?”
“喏,”她拿出手机,翻出了照片。“他长得不丑,就是个子有些矮;在上海工作,工资很高,不过说马上换到北京来;而且家里挺有钱的,已经付了北京房子的首付——其实我们已经在QQ上聊过几次天——他也不在乎我以前生活那么混乱。”
“这些,超出了我能评价的范围。”
“但是我还在犹豫。他现在吸引我的地方,完全是物质方面的;他本人还好,但没有让我不顾一切爱上他的冲动——也不是非得这样,但这一辈子总该有一回吧。”
“见好就收,我建议。”
吃过饭,我们两个都有些倦怠,各自沉默了一会。
“你不觉得现在的生活很没有意义吗,”她又开口说。“钱也不够花、也没人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跟男人上床也没多少乐趣了,都没有一件一想到就特别想做的事。好久没觉得——哪怕一会儿——心满意足了,还不如小时候好。”
“难免。”我说。“电脑运行久了也会越来越慢嘛。”
“是啊。”
“总之,”我总结道。“越长大,值得快乐的事越少。”
3.
随着三月份的行进,春天的样子更明显了:太阳变得明晃晃的,吹在脸上的风也软绵绵的;大部分的树枝上隐约能看到一点嫩芽,长青的松树和万年青也在暗淡的老叶中冒出一点新绿。走在学校的路上,也能从来往的学生身上看到春天要来痕迹——一种对春暖花开的季节必定会来自信和期待。
一次好天气的中午,我被温暖的阳光吸引,不由的走到宿舍阳台,在一包杂物上坐下晒太阳。不一会就浑身暖洋洋的,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直到被宿舍桌子上的电话铃声惊醒。我进去拿手机,是青川打来的——想不出他找我什么事。
“出去转转吗,这么好的天气。”青川在电话里愉快的说。“我想去买盆植物,春天了嘛……房间里少了点绿色。”
“好啊,”我又走回阳台。“去哪里?”
“去牡丹园。我们在地体站那个十字路口碰面如何?”
“好,马上出发。”
挂了电话,我去洗了洗脸,被太阳晒晕的脑子回过神来。我带上钱包和手机出了门。
骑车到了地铁站,远远看见青川在马路对面给我招手。等到绿灯,我过了马路。青川是步行来的,我只好推着车和他并排走。
“推着自行车很碍事吧,”青川拍了拍车座。“锁在路边没问题?”
“也行。”我答道。把自行车抬到路边铁栅栏里面,把车架和铁栅栏锁在了一起。
在这样的好天里,散步是件很惬意的事,况且旁边公园还有一片赏心悦目的草地。
“莫非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开玩笑的问青川,“出来买盆植物还得叫上我?”
“哈哈,说的没错,正是如此!”青川突然开心起来。“跟你聊天还是很愉快的……身边那些人呐,一张嘴就让我生气。”
“哦?如此严重。”
“要说有些才能的人还算不少,毕竟是专业考试筛选的,可要说真正有头脑的还真没几个!”
“唔——”
“听过‘器材党’?(我点头)我们是学摄影的嘛,免不了跟摄影器材打交道——可那只是工具而已,就有些人把全部的热情投在上面,嘴上整天挂着斯坦尼康、red-one一类,攒钱卖各种镜头和用上、用不上的附件,还总是到处给人推荐‘一定要买这个’、‘买那个的都是傻逼’……可是他们一拍东西,保准的,烂的像屎一样!”
“你可真不留情面……”
“我还有个同学,见人就说‘我非常喜欢广东的茶文化’,可你要让他详细点,他又什么都说不上来。这种喜爱‘各种文化’的人可多了去了!”
“哈哈,真的是也说不定……”
“还有人总是不停的抱怨自己生错了年代,政治不民主、空气差、房子贵什么,连电影都要审查——就好像这才是他才华匮乏的原因!稍微懂得多的人还会感慨‘要是生活在魏晋、盛唐或者一百年以后的中国该多好’、要不就是大谈美国、欧洲如何之好,对身边的一切嗤之以鼻……当然,不管多蠢的话都有更蠢的人相信、深深的被其言论感染。要我说啊,这些人想要的不过是现在西方人拥有的民族优越感——虽然方法没任何建设性;事实上,任何一个地区的任何一个历史及未来的切面,都绝非完美、有着各式各样的问题,我毫不怀疑自己就活在最好的年代,也只能如此,每个人也都是——如果你全力以赴的参与到你的时代,你才不会死皮赖脸的‘梦回唐朝’什么的呢!
“不停抱怨的人,总归是招人讨厌。”
“更可怕的还有,一次我在一个离学校很远的商场的电梯里,听到后面两个男生在热情难抑聊天:‘你要是看过盖里奇,就不觉得宁浩有多厉害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其实不回头也知道——一定是电影学院的。我这一回头他们两个更兴奋了,接着说:‘可是库布里克真是太牛逼了,太牛逼了!’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可直到出了电梯都没具体说点什么——哈,我还期待着他们讲长镜头和场面调度呢!”
“哈哈,看你果然生气的很。”
“这种事要讲还多着呢!”青川顿了一会。“哎,你也碰到过这类事情吧,说来听听。”
“嗯……”我想了想,“一次我在宿舍看一本书的时候——《百年孤独》——一个同学进来,看了看书皮,然后说读翻译的多没意思,为什么不读英文原版!可是——最终我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原文是西班牙语写的……”
“那人什么反应?”
“他说‘哦,原来作者是个西班牙人’……”
“哈哈,”青川笑了起来。“明明是拉美的嘛,不过是西班牙的殖民地而已……”
“其实我也是之前上网查过才知道的——高中学的理科嘛——那时候才意识到,我对地理、历史之类知之甚少。”
“可以找些相关题材的纪录片来看——BBC什么的,央视的也有不错的——比书要直观的多。”
“是吗,那回去找来看看。”
我们去的地方在牡丹园翠微百货的对面,是一片看上去像是临时搭建(却一直都在)的小市场。卖蔬菜、水果、面食、花草鱼虫和你能想到的所有日常百货。里面虽是乱糟糟的,但却有一种自然生长般的秩序——而且似乎很有活力。
我和青川在里面稍微转了一下,最后在市场边上,一辆周围摆满大盆小盆植物的面包车前面停下。大概受好天气的感召,来买植物的人有不少。
没犹豫多久,青川挑选了一盆有不到一米高的发财树。相比之下,我买的橡皮树——一个手托着——就显得更小了。
“就喜欢这么喜庆的名字!”青川付过钱,跟老板要了一根草绳,拴在花盆上。
“看来我得帮你抬回去……”
“正是叫你来的目的!”
照青川说的路线,我们一人提着一边的草绳穿过元大都遗址公园,我还一手托着那盆橡皮树。路上遇到在公园散步的老头、老太太,看到我们,用北京腔说:“哟,这树,一大一小!”
“宿舍能放的下吗?”我问他,手勒的有点疼。“这么大……”
“哦——”青川看上去也挺费力。“我不住宿舍,一个人在外面租的房子——就在学校附近。”
“原来这样。”
“你那个,宿舍倒是放得下——如此袖珍。”
“我是一看到就像买来着,高中复读时教室阳台上就有一盆这么大的,当时经常给他浇水什么,所以见到有些亲切。”
“真是多愁善感!”青川略带嘲弄。
走了似乎有很久,出了公园,进到一条小道。路两旁是三环附近常见的六层小楼,墙体是难看的、褪了色的米黄,低层的窗户上都焊着铁围栏,呈现出一副并非年代久远的破旧。
我们在一个单元楼前停下,青川刷开防盗门,引我进去。楼梯间狭小而破旧,光线也不足,水泥的台阶上面印满了“清下水道”一类的小广告。楼里没有电梯,而青川又住在六层,我们只好一阶阶抬上去。
“这里房租多少?”我气喘吁吁的问。
“三千多每月,70平。”
“啧啧,比我生活费都多!”我摇头,“你一个人住?”
“基本上。我爸妈来北京的时候会住这边——偶尔女友也过来住。”
“唔——”
“虽然住着还算舒服,但怎么说这里也是又破又旧,空间一类的设计也极不合理。”
“旧房子都这样吧……”
搬到一半,我们放下花盆休息了一会。
“这些建筑大概是九十年代建起来的,之前还是一片菜地。”青川边活动胳膊边说。“我住进来的时候特意查过——出于一种没什么必要的好奇,就是——我看到的东西都是怎么来的。”
“很有科学精神嘛。”休息完,我们接着往上搬。
“可听说过北京城墙的事?”青川问我。
“大概知道,被拆了不是?”
“对,似乎说影响交通和现代化建设,哈哈,其实当时梁思成建议过可以在旧城旁再建一座新城——老城当个露天博物馆,新城就承担实用功能——用一条路连起来,像扁担一样。”
“哦,这个不知道。”
“如果真那样了,肯定别有风味……这些难看的楼房估计也不存在了。”
“好东西毁坏了难免可惜,”我想了想说。“但毁坏本身,大概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吧。”
青川听完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等到了六楼,放下花盆,青川掏出钥匙。
“进来坐会儿?”青川说,“喝点水什么的。”
“算了,下次吧,”我摆摆手。“自行车还锁在公园呐——再说万一看到不该看的多不好。”
“也是,”青川很配合。“等我把成人杂志、充气娃娃一律收好了。”
4.
大概是好天气让每个人都想起了别人。就在橡皮树买回来的那天晚上,李博恒——高中时候的同桌,在廊坊上大学——给我打来的电话。
“我毕业后就去北京找你了,”博恒在电话里说,用的是家乡话。他应届上的大学,比我早一年毕业。“现在还在整论文什么呢。”
“来玩吗?”我也说家乡话,宿舍信号不好,我走到阳台上。
“不是,是去上班——要是能找到工作的话。”
“肯定能找到的吧。”我没动脑子的说。
“咱们班好多同学都去北京找工作了!”
“是吗。”
“你都跟高中同学断了联系了吧,”他说,“这可不好,多认识一个人多条路嘛。”
“是啊,”我语气诚恳,“以后改改。”
随后他给我讲了一些高中同学现在事,谁跟谁在一起了一类的事,我听着倒也觉得有趣,偶尔附和几句。穿过阳台窗户吹进来的风软软的很是舒服。
“好吧,”博恒最后说,“等我到北京了再联系你。”
挂了电话,回到宿舍坐下。盯着放到台灯光照下的橡皮树看了一会。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时间,嗯,七点多。好,我做出了决定,把笔记本和电源线装到背包里,拿起橡皮树出了宿舍,找到一间人少的自习室,在最后一排的边上坐下。把橡皮树放到桌子上,插上电源,打开笔记本,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想把似乎一直在记忆某处散乱的东西整理一番,像打扫房间一样。开始时还觉得这是个幼稚的想法——简直是高中生才会做的事。但随着一点点打出字来,似乎有个脉络逐渐清晰起来,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我像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并能从中得到某些(很私人的)益处。
当我最终聚精会神——但没什么逻辑——的写完,呆坐在座位上,有一种畅快淋漓的射完精般的疲惫感。直到有人过来催促自习室要关门时,我才回过神来,收拾东西回了宿舍。因为不想重看写的东西,保存后放到一个不常打开的文件夹里,没再管它。现在翻出来,整理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