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驴子拉着破旧的马车哐当哐当的走着,我跟在后头,时不时注意车上的货物。车上有时候是一袋袋的大米,有时候是一箱箱的红格子行李袋,有时候又是一筐筐的李子、苹果。
遇到坡陡点的时候,有些货物如同长了脚,噗呲噗呲的从车尾滑下来。有时候车已经远远超一大半了,我仍蹲在原地捡着货物。
走在平坦的黄泥路上,我总要低头望望我的脚,前鞋跟不出所料沾了一小块一小块的黄泥巴,我低头望,也不全是为了看泥巴的形状大小,也为了看那些凹凸不平的低洼水坑,以防一个看漏眼套进坑里。
有时我也会突发奇想,像游子肃静回望故乡般回望一路走来的脚印。它们像什么呢?我有时候问我自己,这些走过的脚印像什么呢?可我实在想不出任何贴切的形容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四月的山茶花铺满山那头,五月的桂花洒满路前头,和着粘稠的泥浆,香气像酒瓶里的陈年老酒,即使重盖上酒塞子也无济于事,它已经飘向六月的人间。
老东家有时候也跟着出车,但绝大多数时候,是车夫铁子与我风雨同舟。铁子是山西人,人长得矮胖,也长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
炎炎烈阳下的六月天,大地母亲不知被谁放了一把熊熊烈火焚烧,在痛苦的呻吟着,听着让人不由心烦气躁。铁子此刻高歌一曲,召唤李白从天而来的黄河之水,浇灭心中那股被熊熊燃烧的和大地母亲一般痛苦的火。山静下来了,太阳也静下来了。
“山红红那个花来开嘞……人红红那个娘子要过门哎……”路过的山谷,也应和起来,荡气回肠,久久回响。
这样赶货的年头数不清有几个子了,十六岁那年,故乡边上的拱桥河水干涸,村庄里人满为患,却救不活死去的河水,至此,各作鸟兽浪迹天涯罢。
你问我要到哪里去?我是风的儿子,是脚印的父亲。年年月月随着老东家贩货,老东家人待我不薄,有米饭分我一勺,有稀饭分我一碗,我已别无所求。
搭档铁子也是个热心肠的,见我在这世上茕茕孑立,整日招呼我寻一女子从此落地生根,也好有个说话的伴。
我也无言以对,只能呵呵陪着乐。在我心里,看着这一年四季更迭不定的光景就已经是人生一大知足了,嫁娶女子,又要徒徒增添个中嫁妆、生儿育女、柴米油盐的繁琐,实在耽误观赏山中野景。更甚恐怖,若两人不对心,随着礼节褪去,终日生有口舌之争,那样的日子,比在六月天烈焰下足足暴晒一个晌午都来的骇人。不妥不妥,我心里实在抗拒这门提议。
铁子好像看穿我的心思,也作罢。
又过了两年,铁子已经添了个白玉小子,当了人家的爹。
这天,我俩依旧是他坐在车前“架”着马车,我坐在车尾注意货物。
车经过一段陡峭的岩石路,车晃荡的厉害,一下倾向左边,一下又歪倒右边。我俩见状,只好都下车赶着驴子。他在前方,我在后头。
望着快要走出这段靠着悬崖峭壁的石头路,心里也不禁放下一块石头,轻呼一口气。
谁料到,这时,靠内的石块倾盘而来,哗啦啦一通,把马车连同货物都砸在了脚下。驴子也惊恐的挣脱掉绳子逃窜,只我跟铁子手护脑袋害怕的蹲下,心急的等待这轮震动过去,两人马上就跑。
幸好余波不强烈,两人最后还是弃了马车,狼狈的回去告备老东家。
老东家顾及天灾人祸,幸亏没把人伙计的命搭进去。也就随风带过,不计较丢掉的马车和货物了。
铁子约我去院子后头的石桌上饮酒看月,想起昨日之事,心里还有点阴翳。
“哎哟哟,你说我们,不是跑快两步,现在哪还能坐在这里对酒当歌唷。”
“没想到老子活了这么久,竟然遇上这等邪事,你说平常也是走得好端端的,也没听见哪个说那小山崖会掉石头子呀……怪事年年有,今年咋个让咱俩遇上了捏?”
铁子拿起酒碗咕噜咕噜咽下肚里,像宰相的肚子,作势要装一海酒水。
酒过三巡,月攀高枝,蝉鸣狗吠,牛棚里老牛在打瞌睡。
我扶着已经不省人事的铁子回屋,他嘴里还念念有词:“咋个这么玄乎呢这事?”
我叫来铁子嫂,把铁子交到她手里。铁子像条软绵绵的沙虫,无力的跌入铁子嫂怀里。我顺势得以脱身。
回到自个的屋里,我也顺着铁子的话分析了下最近的人情脉络。我俩一个孤身寡人,一个老婆奴,没有争势夺权的胆量,更没有心高气傲的资本,哪里来的人要置我们于不义?不得其解实在不得其解。
这日,老东家来了位林姓客人,客人不是一人行,而是带了众人。有其妻女,外加两个老仆。老东家招呼周到,把县里德高望重的人物都请来欢聚一堂,杀鸡宰羊,购酒买糕点,可见老东家与此人交情非浅。连我们这些平日在外贩货的伙卒都要出来帮忙置办饭菜,置办桌椅。
我被叫到厨房里给厨娘打下手,这才得知,原那林老爷是做官的,年轻时与老东家就相识了。这次到隔壁县城办事,顺便经过,就过来探望老东家。
上菜伙计还在说着:“你们不知道呐,以前咱家老爷也是顶把顶的读书郎!祖上老爷还是个举人呐!要不是这世代乱啊,老爷看不过去才走商人这条路子,不然老爷今天就是响当当的县里人物了!”
厨娘回头倪了他一眼,又自顾自的翻炒锅里的芹菜。
“小的多嘴了小的多嘴了,还请厨娘子勿怪罪。”我心里有些疑惑,怎么一个厨娘,怎得让人害怕至此。
我除了给厨娘打下手,外面人手忙不过来时,我也需与那位端菜伙计一同端菜上桌。来来往往的路上,谁都只顾送菜,谁也不同谁讲话。
院子里客人们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有的在讲民间逸事,有的在闹哄哄的抢着盘里的梅菜扣肉,有的比如老东家那桌,像三五知已在倾杯互诉衷肠。月亮儿爬上来了,我们终于得以歇息。
端菜伙计这时候手拿菜盘子,倚靠木柱子边上,叹气的对着我打开停歇已久的话匣子。
“这么热闹的一天想必你这是来这之后第一次见到吧,不说你,就说我自个,上次有幸见到还是在六年前!”他得意的看了我一眼,又接着说:“久吧?”
又望向人群,顿了顿再说:“想必这次又有什么大动静了,老爷如此兴师动众把族长也叫来。唉,就是,不知道是个什么事嘞……”自个又挠起后脑勺。
翌日,林老爷一家短短停留一晚,就收拾行囊要与老东家临别。老东家站在大门口,久久望着离去的马车。直到看不见车影子,这才返身回内屋。
五天后,我与铁子要准备去一趟苏州。老东家在那地新设了一个杂货铺,需要运一些货物过去售卖。
铁子坐在车头吹口哨,荡着短小的双腿。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对我说:“听说了吗?这次老东家准备把这边的家产给当了,要在苏州那边卷土重来!”
“那不叫卷土重来,那叫另寻良机。”
“哎呀,那都一个意思,你说人东家怎么想的?怎么突然想举家搬去苏州呢?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有在这熟悉?况且江南人那些个柔情似水的娘劲,老子当真瞧不起,他们讲一句,非得拆成两三句来讲,听着可真是不痛快!”
“谁知道老东家咋想,咱收钱办事的,甭管人发钱人的事!好好赶咱们的路,休要多管闲事!”我实在不愿多讲这些无益的闲话,天干舌燥的,还是得要留下走路的力气。
到了苏州,果然得见一处大户宅子,有前后院,店铺就在宅子边上,老东家果然是慧眼,找着这么一处风水宝地。
又过了一月有余,老东家那些家当也陆陆续续搬到这新宅里。这荒废的宅子开始慢慢焕发生气。又如以往的老宅了。
说来奇怪,老东家搬过来后不再让我与铁子一起出门贩货了,反倒让我去杂货铺看铺子。我没有记账方面的经验,老东家就让厨娘教我。说来更奇怪,一个厨娘,怎的还会算数记帐嘞。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我嘴上不能问出心内疑问,也只能硬着头皮虚心听厨娘的教导。
不出一个星期,我学得也七七八八了,终于可以出师,独立算账了。除了我,铺子里还有两名伙计,他们负责配送货物,我负责记账。
这天,天灰蒙蒙的,看着外头,简直是一番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其中一名伙计提议让我早点收档回去歇息罢,我没有回应他。这不是我自个的店铺,我不能打着掌柜的名号,随意风雨不来风雨早去。
不久,雨果然如期泻落,头顶的瓦片跟着嗒嗒作响,门外都是着急着避雨的人。
两个伙计见我沉住气坐在柜前打着算盘,也不走来走去,终是坐下来,各自望着天上的雨。
过了不知多久,店里头突然冒出一位身穿西大褂的青年男子,他走进来,抖抖身上的雨珠子。抬头问我:“掌柜的,你这里有油纸伞么?”
我从后方的货架上拿了一把递给他,他顺手接过,并询问:“多少钱?”
“十五元正。”我接过钱,对他点点头,以示感谢。
直到他转身,脚垮了几步,我方才注意到他的腿不对劲,一高一低的,又走得极快,更闲突兀。难得一张俊脸,可惜是个残缺之身,实在可惜。
一直到晚上九点,我才招呼伙计收拾东西,关店回去歇息。一晚上里,也就卖出了一把油纸伞,但我心里边跟下过雨的地板一样,爽快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