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误

(一)初遇

我初遇莫奚泽的时候,是在我九岁那年的春天,彼时天气刚刚回暖,微风吹拂,树木堪堪开始抽出嫩芽,我好整以暇的在树底下作画。

我画的便是这园子里的梨花,不过眼前的梨树还是一派萧索的模样,我笔下绘的却是它最繁盛的光景。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俊俏的少年站在了我的身后,五官俊美,一副清冷的模样,倒与这初春冷峭的气息不谋而合。他看到我的画作时,目光里有不加掩饰的赞许,他说:“远看花有色,近嗅香却无。你是何人?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才华。”

我自动忽略了第一句话,满心想着他鼓励我,说我有才华,这真是令我欢喜。

年少时得到的鼓励总是格外珍贵,尤其是这鼓励并非泛泛而谈,而是落到实处。

自记事起,我便喜欢独处,作为汝州王的独女,因着身份尊贵且身体孱弱,我是没有什么朋友的,因此更是没人敢对我的画有任何点评,所以我从小就被迫喜欢和自己作伴。

许是我的欢喜太过明显,他顿了顿又道:“虽则是繁盛之景,却少了一点生机,不似人间。”

我偏爱人间胜景,那些浓烈艳丽的景色让我着迷,我并不想画出高高在上的东西,于是此时便蹙眉思索着到底是哪里有了缺陷。

身后那人已俯身,也许有教导的意思,他握住了我的手,蘸了墨在纸上轻轻勾勒,只三两下便见一只蝴蝶跃然纸上,翩翩欲飞。

画纸上是我此生都难以忘却的美景:天气晴好,满园梨花盛极,微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似纷飞的大雪,有蝴蝶轻嗅花香,不忍离去。树下一个身着红色云纹披风的可爱少女,端坐案前,一个身形俊秀的男子俯身握住少女执笔的手,行笔作画。

这记忆始终伴随着我,到后来我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我已无法确定它们到底是我的记忆、还是别人加在我身上的记忆,毕竟它们同样深刻。我的梦对我来说都那么像真的,以至于过了这许多年,我竟弄不清,那场初遇是我的亲身经历,还是我的梦?

初遇的那个奚泽,与我后来相识的那个仿佛是两个人。好像我初遇之人是天上的神,腾云驾雾之时不小心掉落人间,顺便鼓励了一个独处的小姑娘,也许他那天心情很好,于是再轻拂衣袖,俯身对她指点一二。

梨花树下作画的记忆在我心中存了四年,在我的反复描摹下也许早已失了本来的模样。

直到我与莫奚泽再次相遇。

用全然不同的身份。

他是大端朝的天子,而我是他的臣子。

汝州王府是盛京三大家族之一,历代当朝为官,这一辈人丁稀少,只得一女。

但我知道他命我此位,不仅仅是因为我是汝州王的女儿,更因为我是云凡公子萧诚的关门弟子。

云凡公子者,世外隐士也,所谓运筹于帷幄之中,决断于千里之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通人事,是皇家必争之人。

云凡公子拒不出关,而我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白盈止。

当莫奚泽出现在汝州王府的时候,我正在后园赏花,彼时牡丹正艳,我一回头就看见一身华服的贵公子,站在姹紫嫣红中,长身独立,丰神俊秀,他看见我浅浅一笑,硬生生衬得我满园牡丹都失了颜色。

我堪堪稳住心神,揉了揉额头,心想:这人呐,还真是善变。短短几年光景,那个清冷的少年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妖孽。

看着眼前的有着天人之姿的男子,我浅浅一笑:“殿下,好久不见。”

他微微点头,而后对我伸出手来:“白盈止,你可愿追随于我?”

我的太阳穴不由自主的跳了跳,脑子里突然冒出四年前那个白衣清冷的少年教我作画的场景。

第二天盛京传遍关于汝州王女白盈止的传言。有说陛下惜才,竟亲自至汝州王府授予白盈止官位;有说这白盈止师从云凡公子,有惊天之才,可知过去未来之事;有说白盈止少年天才,不仅文章写得精彩,画技更是出神入化。

而我,也在这一年随侍莫奚泽左右,以臣子的身份。

(二)

光阴似箭,时年流转。如今已是我入朝为官的第七年。

七年来,我站在莫奚泽身边冷眼看无声厮杀在宫闱内演绎,权势的汪洋一步步吞噬人心。

而我也一步步成长,从一开始的努力学习治世佐政之道,到后来为他出谋划策,披荆斩棘,以雷霆手段为他清除着一个又一个的威胁。

直到…

遇到了她。

(三)

一年前,太后新丧,平朔之乱起。

天子御驾亲征。

银灰色的天空重重压下,骑在马上,仿佛离天空又近了一步。我骑马并肩于身着银色铠甲的莫奚泽身边,看着拖曳着火光的箭雨划着千万条凌乱的线条落下,冷冽又决绝,将平朔城的城墙置于火海中淹没。莫奚泽静静骑在马上,耳畔风声呼啸,严冬的北风将呛人的浓烟滚滚送来,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耳畔呼声不断,兵器相击的声音,羽箭破空的声音,撞击城门的声音,还有风声中夹杂着的呼喊,哀嚎,这一切勾勒出沙场血腥恢弘的背景。

待一切平息下来的时候,我抬眼望了一眼天空,仍旧是一片暗淡苍白。

城破之时,莫奚泽率领一批精锐率先闯入,我只能紧随其后。

他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而去,临近时又忽地停下。一个身着雪白裘衣的少女倚门而立,如冰雪般晶莹剔透,也玲珑易碎,她雪白的小脸蛋上沾染着未干的泪水,令人望之不忍。她望着莫奚泽,嘴唇翕动,似在说着什么。

我无法忽视莫奚泽看到她的时候脸上转瞬即逝的心痛。

这短暂的对视仿佛将喧嚣斩断,留下一丝空白。似冬天的旷野,宁静,雪白,又悠远。

但这安静转瞬间被打破,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指故人。莫奚泽几乎在同一瞬间冲出,却已经来不及,利箭刺入她雪白的衣裳,有鲜血立即渗出,点点滴落,在雪地里洇开,似红梅点雪,美艳不可方物。

莫奚泽接住她倒下的身体,宽大的披风被风吹起,我只能看到他轻轻颤抖的肩膀。

有雾气霎时从我眼中升起。

平朔王是太后的哥哥,朔州城位于端朝北方,背抵蛮族。地理位置如此特殊,不可谓不重要。

可偏偏收到了平朔王与蛮族私通的信物。

莫奚泽他收到的,是平朔王与蛮族将军互通的手书,上面写平朔王可放蛮族入关,条件是他需要蛮族的力量,直捣盛京,为的,是皇位。

两军在离原相遇,莫奚泽带了二十五万精兵强将,以盾牌羽箭对抗蛮族,蛮族在吃了几次亏后,抛下平朔王绝尘而去,平朔王且战且退,终于退至城内。

而在这个压抑的冬日清晨,城破。平朔王自尽而死。

此刻莫奚泽怀中之人的身份不言而喻,平朔王的女儿,未安郡主,莫奚泽的表妹。

她刚刚见到莫奚泽的那一刻,嘴唇翕动,她叫的是:“奚泽哥哥。”

所幸未安郡主并未死去,那支羽箭偏离心脏一寸,扎入她的胸口。因着皇帝亲征,随行军中带有御医及珍贵的药材,他们救活了未安。

回京的路上,我与莫奚泽并肩而行。

莫奚泽手持缰绳状似不经意地问我“你是否会奇怪,平朔王为何会突然兵变?”

我轻轻说着:“怕不是突然吧,平朔王以北蛮之乱为由,近年来税粮并未缴纳。而今年与之相邻的献城遭受蝗灾,朔州富户却共捐赠了一万五千石粮食,这般的收拢人心,怕是早有叛心。”

我转头看向莫奚泽,正对上他清亮的眸子,他目光中隐隐有赞许之意,我受到鼓励继续道:“而献城去年遭受蝗灾,并无实力与朝廷对抗,且献城的墨染将军在今春刚刚任职,平朔王的人情怕是白送了,否则我们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殿下果然英明。”

莫奚泽轻轻笑了笑:“盈止还是这般聪明。”

我躬身道:“殿下,冬天来临,北方草原牧草不够,加之天气严寒,牛羊冻死了许多,于是蛮族南下劫掠,平朔城首当其冲。蛮族人杀戮成性,劫掠的时候略有反抗便立即击杀。平朔王也想保护他的子民,他不该有的,是贪心。”

“你想说什么?”

“臣请求殿下恢复边境贸易,蛮族人可用羊群马匹换取生活必需用品,除去金属类制器限制以外,茶叶布料粮食蔬菜皆可交换。”

“此事还需慎重,回京以后,你将你的计划详细的阐述于我,再作考虑。”

“我已写好相关律法,《边境贸易十一宗税法》,只等殿下过目。”

我看到莫奚泽眼睛里明显闪过的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他点点头,道:“好。”

随即我沉声道:“只是这未安郡主,不知殿下带回京该如何处置?”

莫奚泽沉吟片刻,反问我道:“叛臣之女,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殿下喜欢她么?”

耳畔却只是呼啸的风声以及夹在在其中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莫奚泽却并不看我只是看向极远处说道:“我打算将她留下。”

我的心骤然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可殿下如何向满朝文武交待?”

莫奚泽却只是苦笑道,“朕自登基以来,又何曾为自己活过?未安现在流离失所无处可去,我会照顾她,这是我欠她的。”

欠她?是欠她不为我所知的年少安稳时光?还是欠她的满腔深情不可辜负。

我突然觉得被风沙迷住了眼睛,于是勉强笑道:“:“世人都道殿下天之骄子,笑拥这锦绣山河。可又有谁人知这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尘劳误身的辛苦,不得不为的煎熬?殿下虽贵为天子,可臣知道,殿下也是很寂寞的吧。那么既然殿下喜欢未安郡主,那就留下吧。”

莫奚泽转头看向我,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回京后,莫奚泽过目了《边境贸易十一宗税法》,随即颁布下去。

待未安郡主伤好,莫奚泽又昭告天下封未安为静妃。

我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无法言明的痛楚。

未安郡主,容貌倾城,一曲惊鸿舞可令万物失色,一管九节箫吹出天地悠远。最重要的是,他是莫奚泽心尖上的人。

我为他打点一切,一一拜访朝中权贵,以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陈述这件事情,描述蛮人的狠辣,描述朔州百姓的苦楚,君上为了安抚朔州民心,所以不顾嫌疑,勉为其难的收用郡主。随之而去的,是一箱箱贵重的珍物,件件精致,价值不菲,对于收买人心这种事,我已然做得很熟练。

在他身边多年,但这是我头一次觉得疲惫。

(四)

遇到未安,是在宫里的中秋宴上。

我努力的想从她的神情中窥见出她的感情,对莫奚泽,她是爱,还是恨?

但她无懈可击。

她身着凤纹织锦华服,头上戴着繁琐精美的发饰,妆容精致地坐在莫奚泽身边。就像是一幅牡丹名画,雍容华贵都有了,但没有香气没有神采,我窥探不出任何信息。

他们之间的感情太过坦白又极端,爱恨的理由都已足够,年少青梅竹马的感情,与长大后无法抹灭的仇恨,偏偏还要纠缠在一起,不过是看谁更多一些而已。

我恍然不觉的一杯一杯喝着酒,直到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只觉双目刺痛,有什么东西就要夺眶而出,才酒力不胜,提前离席。

徘徊在月湖旁,我望着天上的月亮,期翼它能照亮我的心。我是臣,他为君,我怎么能,怎么能…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正在我思索之时,不料却遇到了换了身白色常服的未安,她容貌清丽,这身衣服明显比那繁琐华丽的宫装更适合她。

醉眼朦胧中我突然觉得,她像极了追随莫奚泽之前的,那个双手未沾染血腥的我。

我理了理情绪,尽量从容地参拜下去:“拜见静妃娘娘。”

未安抬手指示意我起身,言笑晏晏道:“大人怎的提前离席了?”

我恭敬道:“臣不胜酒力,因此…”

未安却忽然掩嘴笑了笑:“我看不胜酒力是假,心生妒意是真罢。”

我越发觉得酒劲上头,便揉了揉额头尽量保持着恭瑾的姿势。

未安眼睛瞟了一眼波光盈盈的湖面继续道:“白盈止,不可否认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理性的女子,但有些东西,不是你想藏,就能藏得住的。”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只见她嘴巴一开一合,至于讲的什么怕是要问青天上这轮明月了。

未安理了理衣摆的从我面前经过,擦肩而过的瞬间,有谁推了我一把,在掉落湖面之前,我下意识地伸手将眼前那人一同拽进了湖里。

然后就听到宫女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声呼救:“来人呐!静妃娘娘落水了…”

夜凉如水,当我淹没在水里,意识开始溃散之前,我感觉自己撞进了某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那人搂着我的肩,让我的头紧紧地贴着他的心脏,这样依恋的姿势。恍惚间好像有人在叫我:“盈止…”

这种感觉…

奚泽…哥哥…

当我醒来之时,已躺在舒适的床上,恰好有宫女来替我换敷在额上的凉帕。

宫女告诉我说我饮了酒,又在水里冻了太久,一直在发烧,为了方便照顾便将我安置在了宫里,这里是玉梨轩。

从混沌中稍一清醒,回忆乍现,我突然想起落水的好像不止我一人,而失去意识前身边的人貌似是未安…

我急忙开口问道:“那静妃娘娘呢?”

“静妃娘娘被及时救起,现已无大碍。”

我忍不住扶了扶额,喝酒误事啊,我居然把未安拖下水。。。

我掀开被子,起身穿衣。只给宫女留下一句:“告诉殿下,汝州王府还有事,臣先走一步了,来日再来给静妃娘娘赔罪。”说罢逃之夭夭。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我只祈求着莫奚泽念在我忠心耿耿的追随了他七年的份上,放我一马。

事实证明,莫奚泽他果然大人有大量,并未追究此事。接下来几天我称病未上早朝,并托人给未安送去了千年沉香木,算是赔罪。

直到莫奚泽急令传召。

我隐约感觉到,此去与未安无关。

(四)

夏日夜晚,漫天繁星,有紫藤花架下的萤火点点,亦似星辰。

我按内官所指方向,轻易便找到了莫奚泽。

那人正在湖中亭台上独自小酌,待我走近,发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痛苦,与白天的笑容相去甚远。

我不由得脚步微怔。

也许是夜晚的宁静让人不由自主地变了性情,我决定开个玩笑,于是轻轻走近唤了一声:“奚泽哥哥。”

他闻言身形一动,而后迅速转头看了我一眼,琉璃灯影在微风中交替移动,光华流转,染得他眸子里也似有了星辰闪烁。

只是这星光在看清眼前人之时以不可控的速度暗淡了下去。

我俯身行礼:“殿下恕罪,是臣逾越了。”

他挥手致意我起身,声音波澜不惊,“无妨。”

只是可能他自己都尚未意识到,刚刚那一刻目光中的期翼陨落了多少的悲伤失望。

莫奚泽对我说:“召你前来是因为南疆近来蠢蠢欲动,南部今年又遭水灾,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我双手微拱说道:“殿下,臣愿出使南疆游说,如今百姓安居乐业,臣以为战事当是能免则免。”

莫奚泽点点头:“南城将军郑运飞麾下有精兵五千,你可信任,赈灾的粮食正在征集,朕会尽快派送。你此行小心,有你出面,朕也放心。”

我躬身下去道:“臣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此乱平后,臣请愿退隐乡间。”

莫奚泽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臣自幼偏爱人间胜景,若是可能,我倒是想策马驰骋于大漠,赏万丈穹庐星影变幻,看长河落日袅袅炊烟,或置身于江南水间,春水碧云天,画船听雨眠。”我自顾自地说下去,并未注意到天子变化的脸色。

莫奚泽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道:“白盈止,朕不准。”

我有些吃惊的望着他,记不清有多少年,他未露出这样强烈的情绪。这些年来,他都是一副神色淡然的样子,周身笼罩着淡淡的龙涎香,有着帝王独有的威严。

随即他脸色阴沉地继续道:“你忘了你曾经要追随朕一世的话了么,君子一言,生死无怨。说过的话就要做到。”

我无奈地笑了笑,仿佛看到了说这句时候的年少稚嫩的自己。

那是我刚追随于他,彼时他刚登基为帝,帝位未稳,在一次宫宴中竟遇到刺客。

莫奚泽被我掷去的水晶杯提醒,刺客一击未中,欲离去,但羽林天军已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刺客难以抽身,可怜我学艺未精,又离莫奚泽很近,被那刺客当场控制当作人质,要么放他离开,要么他杀了我。

当时满朝文武都觉得损失一个年轻臣子是小,刺客身份是大,断然不能让他离去。而莫奚泽当时不发一语。

两相对峙下,那刺客还在出言相胁,显然他是高估了我在莫奚泽心中的地位了吧,我闭上眼睛想了想,真是对不起师父他老人家,弟子不才刚出山就要殒命了。

估计都在刺客不抱希望,准备先杀了我再自杀的时候,莫奚泽突然抽了身旁侍卫的剑直刺过来,那刺客见着他哪里还顾得上我,当即与莫奚泽缠斗,满座皆惊,又不敢放箭怕伤了皇上。

莫奚泽辛苦缠斗一番,才寻着刺客的空门,刺了他腰间一剑,趁此空档退至羽林天军身后,随即刺客被围涌而上的将士控制,收押天牢。

混乱收场之后,在书房内,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虽觉得此番恩情,此生无以为报,但我还是跪下诚恳道:“殿下不觉得刚才的举动太过冒险了么?臣并不觉得有谁值得殿下这样冒险?”

彼时脸上未褪去青涩的少年帝王喝了一口雨前龙井,漫不经心地道:“那刺客虽身手不凡,但朕自幼师承名师,对剑术还有些自信。”

我仔细回想了一番,刚刚的打斗中,莫奚泽的剑术发挥并不稳定。“可刚刚的场面明明…”

“朕的剑术亦是朕的底牌,底牌亮多了,危险也就愈多。”莫奚泽耐心教导我。

“那殿下为何这般信任我?”

他翻了一页奏折后说道:“不为什么,一个人伪装的久了,也想要有人帮他记住他原本的模样。”

彼时尚且年幼的我认真地说:“那臣愿毕生追随殿下,为殿下记住初心。”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君子一言,生死无怨。”

莫奚泽终于抬头看我,忍不住笑道:“可你又不是君子。”

“臣的父亲和师父从小就教臣君子之风。臣虽是女流,但却不愿输给男儿。”

然后我看到莫奚泽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

彼时年幼的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在他身边,做他最忠心的臣子,为他的江山略尽绵力。他娶三宫六院又如何,能始终站在身边的,懂他一切悲欢的只有我。可这世间哪有什么独一无二,他终于还是遇到了良人。

我俯下身继续道:“臣昔日诺言是因殿下身居高位,高处不胜寒。而今殿下已有静妃娘娘相伴,初心仍在,不需要,盈止了吧……”

说罢我抬头凝视莫奚泽,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隐藏在帝王嘴角的一抹隐没的笑意。

“先起来吧,一切等你从南疆回来再说。” 他到底还是没有准许。

(五)

处理南疆事宜之后,在回盛京的路上,我突然忆起小时候。

我从小通阅古籍,偏爱古人风流,琴棋书画,喝茶说禅,直到后来跟随师父学习治国之道,学到“无事袖手谈性情,有难一死报君王。”

彼时端朝正值内忧外患,北有蛮族虎视眈眈,南有南疆蠢蠢欲动,我毅然决然放弃了风流事物,一心学习治国之道,誓要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宁。

彼时师父对我说,“盈止,人不可能看到生活的每一面,即使如你般聪慧,也是如此。所以为了避免患得患失,遵从内心去选择总是没错,心安为上。”

我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姑娘,她的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为要学什么而纠结不已。

而如今,我似乎已背离了初心。

为了那不该有的一己私欲,我已做不到心静如水的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我,原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而已,爱一个人,求而不得。

尚在思虑的时候,却突然感到有一阵风迎面而来,带着弑骨的寒意,我抽出佩剑险险挡住了这次攻击。随即就有侍卫挡在了我面前,来的不止一人,看穿着打扮应是山贼,已与我方侍卫缠斗。偏偏此处地势凶险,一旁是陡峭山壁,一旁是万丈深渊,看来敌人埋伏已久。

我沉声道:“银两都在后面的马车内,烦请各位好汉行个方面?”

对方却不为所动,提着剑径直向我刺来。可怜我自从刺客事件后跟着莫奚泽学了那么久的剑术,在这种毫无章法,大开大阖的剑术下竟毫无还手之人力,不久便受了多处剑伤,被逼至悬崖边上。

败局已定。

刺客一剑刺向我的喉咙,我脚下一滑,便径直往山下掉去。

爱一个人,求而不得。既得不到,那便放下。

耳畔风声呼啸,在极致的恐惧中,我心中浮现的是莫奚泽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真奇怪,一想到他好像就不那么害怕了呢。

可是怎么能不怕呢?

此后我注定与他愈行愈远,两两相忘。

相忘又如何?总好过看他与别人情深意重,恩爱两不疑,我却还要不动声色,无动于衷。

一滴泪从我眼角滑落,化在山中缭绕的雾气中。

我闭上了眼睛,任凭自己往下坠去。

(六)

我没想到会遇到未安,在我“假死”后的第六年。

这几年以来,我随性而为,且走且停,倒也看过了这大好河山的诸多胜景,心中的执念也渐渐地没那么重了。在我暂居献城的时候,正遇上城中的中秋节,满城欢灯结彩,好不热闹。我也买了一盏孔明灯,默默地许下心愿,希望远方的那个人一切安好,即使我…不在身边。

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正仰头看着我,他扯着我的衣摆,声音软糯的对我说:“这位姐姐,我娘亲想见你一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未安站在那里,衣着精致,神态温柔,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陌生男子,正轻揽着她的肩一齐看向这边。

我低头看了看脚边这个可爱的小孩子,他刚刚说什么?娘亲,他叫未安娘亲!!!

我呆呆的立在原地,未安和那男子走过来,她温柔的笑了笑我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心中有许多疑惑,我也同样。还请盈止…姑娘过府一叙。”

她绝美的容貌中多了几分人间烟火,而越发显得可爱,与我在宫中见到的那个精致的瓷美人全然不同。

“静妃…娘娘。”

未安转头,看向身边那人一眼后轻笑道:“静妃已死,现在的我是墨夫人。”

姓墨,我看向她身边的男子,似乎曾有过一面之缘,此处是献城,他又姓墨,我目光清亮看向男子:“阁下莫非就是这献城之主墨染将军。”

那男子点点头,“经年未见,姑娘好记性。”

这下我彻底呆了,跟随未安去到墨府,与故人畅谈一夜,才了解到前因后果。

只是这真相让我蓦然心痛。

莫奚泽喜欢我,早在我喜欢他之前。

梨花树下的相遇并非我一人记得,莫奚泽他始终记得有一个眼神澄澈的小姑娘,她在梨花树下作画,明明满园萧索,她却画出了人间胜景。

我追随莫奚泽的那天,他是来汝州王府提亲的。告知爹爹来意后,爹爹却告诉他,盈止虽是女儿身却有着男儿的志向,被锁在深宫,与众多女子分享一个丈夫并非她之心愿,若是圣上真的怜惜小女,还请收她为臣,为这江山略尽绵薄。

莫奚泽同意了,于是他来到花园找到我,对我伸出手来:“白盈止,你可愿追随于我。”

我被刺客劫持威胁的那一次,也是他真正看清自己内心的时候,白盈止于他不是臣子,或是可能的妃子,而是他此生都不能舍弃的人。可皇室出生的他早已习惯隐藏自己的感情,甚至为此找寻各种各样的理由。天子的骄傲,不容许他先于某人动情。

再后来,我的天赋才学逐渐显现,我和他之间的相处越来越像真正的君臣,他惜我之才,我敬他为君。

他越发觉得自己错了,或许早该收我入宫,以后有那么多的时间能让我喜欢上他。也好过现在这样,近在咫尺却求而不得,生生受制于命运。

直到未安的出现。

他才察觉到我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情绪,譬如嫉妒,譬如失望。

彼时未安重伤,他说想将未安留下不过是想治好她的伤再在盛京为她择一门好亲事。我却对他说,殿下虽贵为天子,可臣知道,殿下也是很寂寞的。既然殿下喜欢未安公主,那便留下吧。

莫奚泽曾对未安说:“你知道心动是怎样一种感受么?一瞬间的柔软破碎,和心碎一样。她那么懂我,却总是把我推向别人。”

未安伤好之后,察觉到莫奚泽的纠结感情,便为他出谋划策,作为交换,莫奚泽给她一个新的身份,让她能名正言顺的和墨染将军在一起。

未安是世间少有的豁达之人,平朔王之叛她早知是自食恶果,却阻止不了任何,于莫奚泽她的感情是感激,而她的心早就留在了那年桃花纷飞的树下那个有着一双如墨染双眸的将军。

原来在旁人眼里的爱恨情仇,不过是做给我看的一场戏么。

在湖边推我下水不过是给莫奚泽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可没想到我硬生生把她也拖下去了,在她的宫女面前,莫奚泽径直游向我,说到这未安嗔怪的看着我说:“你可知,虽然我恩威并施压下了这件事,可自那以后,我身边的宫人总是在不经意间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我。”说罢,她还入戏的轻叹一声,好像自己真是那表面受宠实则内心凄苦的深宫怨妇。

我心怀愧疚,真诚地说了一句抱歉,希望不会太晚。

没想到却因祸得福,那天晚上莫奚泽抱着我在水里多泡了一会儿,而我又饮了不少的酒,就发起了高烧。莫奚泽一直守在我床边,听到了我的呓语:奚泽…哥哥。

奚泽哥哥,教我作画好不好?

奚泽哥哥,不要喜欢上别人,盈止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直到那时莫奚泽才确定,我的不为人知的执念,是他。

于是他故意支使我去南疆,不过是为了在这段时间内,安置未安,以及做好娶我的准备。

他满心欢喜地等着我回京,没想到等到的却是我身受重伤跌落山崖生还无望的消息。

“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他,他听闻消息后竟然晕倒在朝堂上,醒来后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岁。”未安轻声对我说,“世人却只道圣上是真的惜才,才会在臣子死后心伤至此。”

多可笑啊,两场不为人知的暗恋,就以这样的方式退场。

莫奚泽派出了很多人,却始终没有寻到我的下落。

未安问我:“你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回京?”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真的以为我是路上偶遇山贼么,且那山贼不求财只求命?这不过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罢了。我那时以为圣上钟情于你,而他断然也是不肯放我离去的,我想既然得不到那就放下吧,所以出此下策,让白盈止'死去'。”

我看到未安脸上闪过不可思议的神色,“你…”

随即她轻声道:“奚泽哥哥曾对我说,他曾求过姻缘签,签上说你们之间的缘分很浅,且受制于命运。看来果真如此。”

我早已心如刀割。

忍痛在心里无数次默念道:莫奚泽,对不起,对不起。

未安问我:“你现在知道一切了,打算回去找他么?”

我抬头看天,终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再深的感情都抵不过无情的时间,已过去这许多年,他已经习惯了没有我,又何必再去扰乱他的心。何况我曾让他那样伤心,又有什么资格出现在他面前。

未安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却什么也没说,万千感慨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七)

应未安之请,过了小公子的生辰我再离开,就在告别的这一天,墨府却突然受到盛京来的加急密报,是给未安的,信上说,莫奚泽在京郊打猎,遭遇刺客,而今性命垂危。

我立在原地,体会着不动声色的回忆侵蚀,带着斑驳厚重的沧桑感——光阴似箭,原来人真的可以在弹指间老去。

我突然感觉到命运开的巨大的玩笑,莫奚泽,你怎么能,不好好活着。

当我和未安赶到皇宫之时,早有内宦在宫门等候,说圣上在养心殿,走到门口,未安却借故有事让我先去,我不疑有他,进入殿中却发现内里空无一人,无意间我看到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满园梨花盛极的时节,白色花瓣飞舞,似乱雪,树下一个身着红色云纹披风的可爱少女,端坐案前,一个身形俊秀的男子俯身握住少女执笔的手,行笔作画。

我顿时泪如雨下。

一转身却正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那人把我紧紧地箍在怀里,似要揉进骨血才肯罢休。

头顶传来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白盈止,你怎么敢…”

听到声音,我的心脏像被什么瞬间攥住,而后柔软破碎,原来心动的感觉真的和心碎一样。我已不能言语,只有眼泪簌簌落下。

有人慢慢俯下身,吻上我下雨的眼睛,那人身上有淡淡的龙涎香,让人安心。

这个怀抱包含了太多我意料之外的情深意重和迷恋不舍。

他久久才把我松开。我一抬头便对上帝王依旧俊逸的脸庞,只是不知何时两鬓竟有了些许微白。

我眼睛红红地望着他:“你骗我?”

然后我看到莫奚泽脸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他再次拥抱我,在我耳边喃喃道:“如若不是用这种方式,又怎么能让你回到我身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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