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水烟火

    沁水烟火

    1

这旦夕的烟火,顺着这白茫茫的世界飞升潜移,天空与大地的情愫,恍惚间,留下了多少依依不舍的爱恋。她记忆中的冬天,雪净的如同浩瀚无云的天空,没有一丝外物的渲染,炊烟伴随着冰冷的空气,在冬季华丽的背景下,越发的灿烂。

于是,她再次望向这苍茫的世界。

手中牵着的小手,让她倍感温暖,她望向她身旁的男孩,微微一笑,将手指向远方,没有一点光晕的远方。记住那个方向,永远都不要忘记那个方向。

男孩微微将头倾斜,无比深情的注视着眼前的女人,妈妈,我冷。

她缓缓蹲下,将男孩的另一只小手也抓到了自己的手上,她对着男孩的小手哈出一口热气,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变成了一股水雾,但温度还在,任凭周围的雪花散开又飘落。

还冷吗?她就这样轻声的说话,像似害怕打扰到地下沉睡的精灵一样。

男孩摇了摇被严严实实遮住只剩下脸蛋的脑袋,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灿烂的笑了,他的脸经过寒风的袭扰,变得通红,但这一笑,却是格外的爽朗。

那个方向,你记住了吗?她还这样问到。

男孩又摇了摇头,妈妈,我想再看一次。

好。

她就蹲在原地,将身子转向一边,伸出一只手,指向了苍茫。远方,深邃的寻不见出路,肃静,以至于察觉不出半点声息,雪花随风而行,跌落进了无边的山林,就这样埋没,不为世人所知。连绵的群山,不见半点绿色,白茫茫一片,如同在举办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

看清了吗?记住了吗?她用期望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的男孩,嘴角轻轻扬起,随风勾勒出一抹微笑。

嗯。男孩终于点了点头。

是不是我记住了那个方向,爸爸就会来接我们?你说,爸爸最会唱歌,爸爸会教我他亲手写的情歌,他会教我弹奏木吉他,他会……他会教我,是吗?

她深情的看着小男孩,伸出一只手,替他拭去了身上的飘雪。会的,会教你的。他会教你用木吉他弹奏出最美丽的声响,他会教你用羞答答的词语写歌,他会教你如何用这些歌去打动你喜欢的邻家小女孩,他会教你在街边弹唱,可以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他,什么都会教你。

男孩害羞的笑了,又露出了他整齐的牙齿,再添一抹红晕,脸变得更加的鲜红了。

记住那个地方,她叫做“觅南”,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

嗯。男孩欢喜的点头,将身子靠近了她的怀里。

许是这静默的岁月也受尽了孤独的折磨,皑皑白雪,竟下的如此的惨烈。村里不少老人都说,这才是冬天,才是最充实的冬天。没有丝毫的阳光,却无比的温暖,就像,这层积雪,是自己身上的棉袄一样。

她拉着男孩走到了屋里,地炉里还生着柴火,噼里啪啦的炸裂,发出耀眼的光芒,男孩迫不及待的走到地炉旁边,将身上的雪花拍落之后,便伸出了两只冻僵了的小手,任凭火焰在他身前肆无忌惮的蹿动。一旁坐着的老人欢喜的看着眼前的男孩,半晌说不出话来。

终于,男孩似从寒冷中解脱了一般,猛地起身,钻进了老人的怀里。

婆婆,晚上我要喝你做的排骨汤。男孩躲在老人的怀里,尽情的撒着娇。

老人笑的更加欢喜起来,频频的点头,好好好,就做排骨汤,就做排骨汤。

她,也欢喜的笑了。

2

每当冬天来临的时候,也便是她最期盼的日子。雪花如同泡沫一样,散落在大地上,他经常和她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起欣赏着雪花的散落,他将她搂在怀里,唱着肉麻的情歌,逗得她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苏薇,你知不知道天的尽头在哪里。他这样问着,鼻尖呼出的温暖气息在她的脸上弥散开来。

天?

她笑着摇头,是那种轻微的笑,只是让嘴角轻轻的勾起一点弧度,就像荡漾的水波,那样的处事不惊。她习惯的依偎在他的怀里,两只小手玩弄着他那只粗糙的手掌,时不时在他的手掌上写着一些优美的情话,有时只是无聊的重复的写着自己的名字,她希望他能够永远的记住她的名字。

你看。他望向了深邃的天空。雪花从天空飘散,落在了我的怀里,落在了你的怀里。

哦?她知道他又要念叨他那肉麻的情诗了。

人们都说天空的尽头是用来遥望的,但是,无论是雨水,还是楚楚动人的雪花,都只会落在我们的脚底下,从浩瀚的天空而来,这里便是她们的归宿,所以,大地,才是天空的尽头。

他深情的说着,她也不打搅,就那样默默的,安静的听着他的话语。

但是,我们却在大地之上,雪花落在我的身上,我也便成了她的归宿了。

那你倒成天空的尽头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搭在她腰间的手臂变得更用力了,她整个身子都陷入了他的怀里,一股温暖的气息瞬间袭便全身,握着他手掌的两只手腾了出来,也搭在了他的腰间,就这样,两人在漫天的白雪中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

你美丽的就像是雪花,你从天空而来,我就是你的尽头,我就是你的归宿。

也便是这样的时刻,才是最美丽最动人的回忆。两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在觅南这座城市的深处,看云卷云舒,看潮起潮落。

她微微抬起额头,想看一看他灿烂的笑容,却在抬头的刹那,两人的脸紧紧的贴在了一起,她先是一愣,但却被迎面而来的气息深深打动,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她害羞的闭上了眼睛,红唇就这样暴露在他的眼前。雪花还在缓缓的飘落,我送给你初吻的季节,请你珍重,还我一个浪漫的春天。

终于,两人的红唇交会在了一起,就如同生命的交织,灿烂的连雪都化了。

3

想到这里,竟是无尽的思恋,如同这纷飞的白雪,一定沾满了整个世界。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那些泪花在眼角的闪动,不动声息的悲伤,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被她埋进了心底,不为人所知,不为人所扰。

村子里一如往常的平静,许是这大雪染尽了这片世界,这世俗也不得不平息了下来,炊烟安静的在这个世界里流离,无人问津,更无人在意。她看着依偎在老人怀里的男孩,分明遮不住眼角蠢蠢欲动的泪水。

男孩淘气的向她看来,她连忙用一只手去擦拭眼睛,装作一副被火炉中飞散出来的灰尘眯了眼的样子。你去村口和别的孩子玩啊,别一天就待在婆婆的怀里。

男孩摇了摇头,嘟囔着嘴巴,像是不愿去。不,妈妈,我就要在家里。他这样说到。

她皱了一下眉头,走到了老人的面前,一把便将男孩从老人的怀里提了起来,她有些担心起男孩的性格了,从小就不愿与陌生人接触,不愿说多的话,也不愿交朋友,亦或是说,害怕与陌生人接触,害怕说多的话,也害怕去交朋友。

男孩笑嘻嘻的看着皱着眉的她,厚重的棉衣还被她捏在手上,许久都没有松开。那你去神树哪里祈福吧。她终于松开了手,缓缓蹲下,用两只温暖的手拍了拍男孩的发红的脸蛋,微笑着,露出了一副慈祥的面容。

男孩点了点头,他欢喜的望着她,眸子深处,像极了蔚蓝色的大海,深邃的,美丽着。他最喜欢她的样子,或是深重的恋母情结所致,她的轮廓,深深的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许是一生的记忆,只是无从说起。微微倾斜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眉,耳畔分散出来的一缕发丝垂在脖颈,勾勒出脸庞清丽的轮廓,缓缓的呼吸,在空气中萦绕,嘴角轻轻一勾,便是一抹淡淡的微笑。

轻手轻脚的走开,不沾染半点的尘埃。他就这样静静的望着,就这样简简单单,不过问曾经与过往。

去吧。她轻轻推了一把男孩,男孩向前走了几步,回头,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

屋外,满是纷飞的白雪,只有少许的人踩过留下的脚印,男孩穿着棉鞋,小巧玲珑的脚在一个个脚印中来回的跳动,围巾在空气中飘动,不可避免的沾染上了纷纷扬扬的白雪,偶尔,会从道路旁边的树枝上掉下一大块的积雪,正好砸在男孩的身上,白雪从脖颈处钻到他的背里,不禁一个寒噤,哆嗦的抖了抖身子。

所谓的神树,其实是村口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树足有两层楼的高度,枝叶繁茂的向外延伸,在这冬雪的季节,巍然屹立在村口,一边守候着这座古老的村庄,一边遥望远方,凝视生命的尽头。树的周围被村民砌了一个高台,平整的高台将树整个围了起来,就像是供奉神像的台子,但高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片还未来得及清扫的落叶和点点积雪。

男孩走到了神树的旁边,敬畏的凝望着神树的每一根枝叶。

神树旁边,住着一位老人,老人是村子里最受人尊敬的人,他矮小的房子依偎在神树旁,岁月经年,朝夕衬托着神树的高大,每天起来,他都会拿出自家的扫帚,打扫神树旁散落的积雪,虔诚的如同一个信徒,对神树满满的都是尊敬与敬畏。所以,尽管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陷入了白茫,但神树的脚下,却始终干净的如同春天。

系挂在神树上的红色丝带随风招摇,在这皑皑白雪的世界,依然招展,就如同冬日的恋歌,每一次的飘摇,都是系挂在神树上的记挂。这些丝带都是村民祈福后系在上面的,或祈祷,或思恋,只是这天地无穷的变化,这些红色的丝带也在不停的变化。

男孩凝望许久,终于献上了自己的双膝,虔诚的跪在了神树枝叶的下方,他紧紧的闭上了眼睛,两只小手交叉,做出祈祷的样子。两瓣嘴唇自然的靠在一起,轻轻的向上翘起,像是明天,就是春天了一样。

老人杵着拐杖,疏懒的看了看无边无尽的天空,纷飞的白雪飘落在额头,悄无声息的融化,看见跪在树下的男孩,老人会心一笑,佝偻着腰,慢悠悠的走了过去。

方寸间,隐隐听见了厚重的脚步声,男孩好奇的睁开了眼睛,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冷风就从他的眉间穿过,自远方而来,自远方而去。老人眯着眼睛,一脸慈祥的看着男孩,他不再靠近,立在了原地,向他扬手,示意他继续祈福。他为自己打搅了男孩的祈福而感到自责。

男孩顿了顿,又笑着闭上了眼睛。

祈福,要用心。老人语重心长的说。

男孩的眼睛闭的更紧了,他在心底默念着,默念着,一撮白雪缓缓的从树梢落下,或是男孩心底藏了太多美好的愿望,这白雪飘散,如同随风扬起的柳絮,不带情感,也不惊扰世俗。就如同皈依一般。娇小的身躯在这仓茫茫的世界中尽管只是渺小的一粒凡尘,但愿望却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在这苍莽的大山深处,竟散发着太阳般的光辉。

希望爸爸能早点回到我和妈妈的身边,教我用木吉他弹奏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音符,让这些音符能够弥散在每一条街巷深处,让这些音符能够飘到我喜欢的人的耳边,希望他会教我写歌,教我用华丽的辞藻谱写爱情的海誓山盟,让每一个吟哦的人都似在诉说我爱你的情话。他这样祈祷着,天真的,一个不折不扣的孩子。

像极了大山深处粗犷的号子,一声接着一声,回音在天地间弥散,却找不到搭理的浑腔。

他缓缓睁开眼睛,双腿跪的有些麻木,只能用一只手撑着地面,才勉强的站了起来。站在原地的老人依然慈祥的望着他,见他祈福完毕,才又缓缓的向他靠近。老人走到他的身边,替他拍了拍他身上的积雪,摸了摸他的额头,笑的灿烂如虹。你每天都来祈福呢。老人发出微弱的声音。

男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爷爷,我的祈福会灵验吗?他天真的问着,将头高高的扬起,注视着满脸皱纹的老人。

会。一定会灵验的。老人眯着眼睛,凹凸不平的脸上杂七杂八的分布着的皱纹在他笑的刹那,变得更加多了起来。

男孩水灵的眼睛中充满了怀疑,他绕过老人,走到了神树的另一边,从村口瞭望远方,看向了仓茫茫一片灰暗的天的尽头。天从头顶无限延伸,越过无数的山川与丘陵,远方的积雪经过无数道寒风的侵蚀,照映到眼里时已经变幻成了刺眼的银色,这饱满的色泽充斥在天地间,有如山水画的留白,那浑浊的泼墨,一如眼角滚烫的泪水。丘陵不真切的在天与地之间变幻,留下一层灰蒙蒙的雾,兀自诉说着她们千百年来的情愫。

那是妈妈说的,爸爸的方向。男孩伸出右手,指着前方的世界,他向往的遥望着远方,耳边回响起母亲细腻的声音,记住那个地方,她叫做“觅南”,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

老人深情的注视着男孩的背影,白驹过隙,岁月经年,时光迫使他更加明了于这些人与人之间的牵绊,他走到神树的面前,伸出了干枯的双手,虔诚的抚摸起来了那坚韧的树干,红色的丝带经风一扰便打在了他的脸上,老人也不去抚弄,安详的依偎在神树的怀里,体会着这时间的沧桑变化。

你知道为什么村民要在这里祈福吗?一片叶子随风飘落,慢悠悠的落在了老人的脚下,老人这样对男孩问着。

男孩转过身,看着老人抚摸着神树,他摇了摇头。

有这样一个故事。老人回忆着这个藏在自己生命里的故事,村子里曾经有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孩子,她每天都会在村口遥望外面的世界,无论春夏秋冬,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眸子就像是被雨水浸染过一样,充盈的不知是渴望还是泪水,终于有一天,她得到了父母的允许,得以去探索外面的世界,她高兴的与家人告别,欢喜的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她到了一个繁华的城镇,她对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的欣喜,有人问她,你从哪里来,她只是嘟囔着嘴,指了指遥远的山岭,然后便不好意思的跑开了。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自己欢喜的人,那人站在石桥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垂柳的枝条悬在他的头上,微风拂过,发丝便跟着柳条轻轻的抚动,风度翩翩的样子,瞬间便笼络了她的欢心。

挽尔长裙,换我一生长寻。

抚尔衣襟,拭暮一世浓薰。

于是,他们相爱了。无所顾虑的相爱了。某一天,他对她承诺,让她在山的那边等待他功成名就归来,适时,一定用一场最浓重的婚礼,来纪念这最美丽的相遇。她不舍的离开,临走时,他为她折下一根柳条,用以纪念他们相遇的日子,她含情脉脉,满脸泪水的拥在他的怀里。

不,我不要。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柳条,扔在了一旁,柳是离别送行之物,我们不会离别,只是短暂的分开。

他笑了,缓缓松开了怀里的她,走到路边,轻轻摘取了一根桂花树的小苗。把她种在村口,用她来遥望我的归来,他这样说到,满怀深情的拿着树苗,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为她轻轻的擦拭着她眼角泛出的泪水。

就这样,他们在这座美丽的城里离别,女孩带着树苗回到了村里,她牢记着她与情郎的约定,每天都悉心照料着村口的树苗,时间飞逝,女孩日渐成熟,变得更加亭亭玉立起来,村子里有好多年轻力壮的青年向她求婚,她都一一拒绝了,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思,只当她是一个傻女孩。

直到某一天,村子里外出的人回来开始议论着外面的世界,他们口中传述着各种各样奇妙的故事,就像当年刚刚回来的她一样。但是,她却清楚的听见了,她的情郎要被处死的消息,他们口中诉说的那个名字是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他不顾家人的劝阻,毅然的再次踏向了那座城,等她赶到时,她心思夜想的他已经跪在了刑场之上。

她哭闹着,央求着,终于见到了行刑的官员,那人同情的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女子,你知道她犯了什么罪吗?官员问到。

她跪着爬到情郎的身边,双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就像当年离别时他抚摸她自己一样,他默不作声,看着眼前的女孩,泪水无声的留下。

他作为朝廷的官员,贪财好色,收取贿赂,姬妾成群,不值得姑娘这般的费心啊。官员这样说到,女孩并没有理踩,紧紧的拥着眼前的男人,她不管他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她只是记得当年那个约定,海誓山盟,爱情便是这样,在吟哦一首诗的刹那,便钦许了自己的终身。

大人。女孩看向高高在上的官员,她用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泪水,我和夫君之间尚有一场婚礼没有举行,可否等我们洞房花烛之后,再送我夫君离开。

允了。伴随着一声长叹式的惋惜和同情。

就这样,女孩牵着男人的手回到了自己的村中,那棵桂花树还没有多高,欢欣的立在村口,遥望着外面楚楚动人的世界。就在这一夜,她与他举办了那场海誓山盟的婚礼,所有人都注视着这对新人对天地的跪拜,冥冥之中,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行刑的那天,男人凝望着身前的桂花树,看着村子交接的房屋下站满了村民,眼泪不禁的便留了下来。我希望我来世的灵魂便寄附在这棵桂花树上,一半守护我爱的人的家乡,一半凝望爱我的人寻找爱情的旅途。他这样说到,一滴滴泪水敲打着这片土地的深情。

4

一个夜晚,她附在他的耳边,双手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臂,两人的气息在空气中来回的碰撞,平生,我怀孕了。声音是那么的细微,流窜在两人裸露的肌肤之间。

他微微一愣,转过身子,抓住了她的两只手臂,认真的看着眼前的女孩,薇薇,你说的,是真的?言语有些吞吐。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两只手臂被抓的有些疼痛,她不知道他听见这个消息时的表现是否正常,但她以为他会很高兴,很高兴于自己有了他的孩子。是真的。她看着他的眼睛,久久不肯离开。

他将抓着她手臂的手慢慢松开,打开了一旁的台灯,起身,坐在了床上,整个后背垫在松软的枕头上,露出了裸露在外的厚实的肌肤,他从抽屉里拿起一支烟,叼在了嘴角,他想用烟草的气息平静下来,但是他却没有找到打火机,只好无奈的丢掉了口中的香烟。

怎么了?她掀开被子,也缓缓起身坐了起来,两只手紧紧的拽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放,眼神中闪过一丝丝的担忧。

我们不要这个孩子好不好。终于,他缓缓的说到,就像是思考了很久。他将她搂进了自己温热的怀里,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就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

不,我不要。她的话语变得有些急切,泪水瞬间便溢满了眼眶,但她还是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流下来,她将整个身体都埋进了他的胸膛,极尽一切,就像是马上要失去了他一般。平生,她在他的怀里呼唤着他的名字,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她拖着哭腔,呼唤着,呼唤着自己的爱人。

苏薇,你听我说……他搂着她,安慰着,眼神迷离。

不。她挣开了他的手臂,两只手用力的抚摸着眼前男人的脸颊,瞬间,两瓣红唇便靠了上去,挡住了他将要说的话,两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互相吞吐着对方的秘密,她以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明白自己对他的爱,她想留住这个孩子,这是她与爱人生命的交织,山盟海誓的灿烂。

平生,我想留住这个孩子,他是我们的,我们的!难道你就不愿意留下我们爱的产物吗?我们这就结婚,就在这座城市,就在觅南,安下一个属于我们的家。我们可以和我们的孩子一起散步,一起唱歌,一起欣赏冬天的雪,一起用吉他的变奏,去打动每一个从我们身边经过的路人,就像当年你打动我一样。她的眼泪哗啦啦的从面颊散落,全部滴落在了他的肌肤之上。

他无言的拥抱着这个女孩,眼前的她,天真的就像是一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无论怎么开口,都只会让她伤心的离别。他只能将她紧紧的拥在自己的怀里,微弱的灯光穿过两人的肌肤,只留下了两个缠绵在一起的影子,窗外,是无边无尽的黑夜,就像她的心一样,迷茫的,只能听见嘈杂的车的鸣响。

黑暗,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袭来,不知隐藏了多少度胜过烈酒的泪水。

翌日,他早早的醒来,她还紧紧的拽着他的手臂,眼睛闭的深沉,昨晚,她几乎哭了一夜,微微肿胀的眼睛被发丝轻轻的撩拨,显得更加的楚楚动人。他轻轻的移开了她的手臂,悄悄的起床,又为她将缩成一团的被子重新盖好,他站在床头,凝视着眼前的那个女孩儿,嘴唇在睡梦中颤动,就像是在呢喃。良久,他终于离开。

她醒来时,天空格外的敞亮,刺眼的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打在床上,打在她的眼里,她不得不用一只手去阻挡这袭人的光线,另一只手则去试图抚摸他的身体,但手臂每每挥动一次,这空荡荡的气息就如同虚无的世界,她不忍心看向旁边,她害怕触目惊心的痛带来痛彻心扉的嘶鸣,于是,放在眼睛上遮挡光线的手便更加的用力起来,她希望这天空的光亮只是自己的幻觉,这灯光只是身旁的台灯忽明忽暗的闪烁。他就在身旁,从未离开。

直到许久,她才终于不甘的留下了泪水,耳边还清晰的浮动着他昨晚安慰的话语,说好的今天一起去医院检查的,但他却早早的就离开,连借口都不肯留下,一个字眼都无法奢望。她缓缓起身,身旁的位置已经没有丝毫的温度,她在床上呆滞了许久,直到希望破灭。

她踉踉跄跄的离开了狭窄的卧室,走到了所谓的客厅,由于窗帘对光线的阻挡,略显昏暗,只有几平米的客厅和厨房挤在一起,油烟味在空气中弥散,没有沙发,没有电视,只有一张圆木桌和几把椅子横陈在中央,两人艰辛的挤在这样一间小房子里,温馨的,就像一个真正的家。

她走到窗户旁,拉开了深色的窗帘,强光瞬间袭来,原本就没有肉色的脸变得更加的苍白,她微微侧身,以躲避这强烈的光线,直到眼睛慢慢开始适应,才将视线投向了窗外。车子来来往往,行人在狭窄的道路上摩肩接踵,或许,他们在上一个路口就已经早早相遇,只是这陌生的面孔,久久没有想起罢了,直到两人都只留下了晃动的背影,这一生,我们也便不再相识。

她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她心中想着,一定要留住自己的孩子,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她都不愿意失去自己的骨肉。她安静的坐在椅子上,眼睛注视着破旧的门,门上贴着的过时的海报像是在诉说时光易老,我们都是梦的旅人,她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她的归来。

直到太阳的光影渐渐稀疏,昏黄的光线映射出昏暗的影子,一切又开始安静了下来,躁动了一天的城市正在等待夜的归来,就像是在盼望着迎接妻子一样。一切的到来都是那样的悄无声息,悄无声息的相爱,悄无声息的怀孕,又悄无声息的离开。

终于,门口传来了钥匙碰撞的金属声,她呆滞的神情终于又恢复了些许的精神,砰的一声,门终于开了,但迎面而来的酒气瞬间浇灭了她盼望已久的希望的火焰,他颤颤巍巍的扶着墙壁向卧室走去,就像没有看到她一样,她从未看见过他醉酒的样子,面颊通红,口中不停的在呢喃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语。

看着他差点摔倒,她连忙上前去搀扶,但手刚触碰到他的手臂,便被他一把掀开了,她双眼湿润,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爱的深切的男人,她莫名的心痛,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是不停的上前去搀扶,而他却不停的重复着推开的动作,终于,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她被他重重推倒在了地上,泪瞬间涌动,崩溃的一无是处。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她,也愣在了原地,半晌,竟兀自笑出了声,我爱吉他音乐,我爱香烟美酒,我爱我所爱,唯独,我不爱人。他这样说到,除开红通通的的面颊,便只有悲凉的无情的笑声。

她瘫坐在地上,已经不再奢求他会向以前那样温柔的扶起她,地板的冰凉袭便全身,没有灯光的房间里,两人无声的呼吸着,喘息着,也抽泣着,夜的静便是如此,可怕的没有出路。许久的沉默之后,她因为肚子里的孩子,一阵干呕,望着无动于衷的他,终究,还是将心沉在了谷底。

5

那这棵树真的是他的灵魂吗?男孩问到,他也走到了神树的旁边,踮起脚,伸出了短小的手,学着老人的样子,去触摸着干枯的树干。

也许吧。老人慈祥的看向小男孩,意味深长的说着,从树梢缓缓有白雪飘落,摇摇晃晃的,直至消散在了厚重的泥土里。每一个想改过自新的人都应该被原谅,不是吗?

男孩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两只手不停的在树干上移动,或许是感觉到了这棵树与其它的树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喃喃到,那这棵树就不是神树了。

为什么不是神树了?老人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的手终于离开了树干,他拄着拐杖,迈出了年老的步子,缓缓的,他走到了一根他还可以触碰到的树枝下,翠绿色的叶片上面还盛装着冰冷的白雪,老人轻轻的拭去了那一撮白雪,专注的凝望着叶片的纹理,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缓慢,轻柔。男孩也不着急,呆呆的望着老人从自己的身前经过,又呆呆的注视着老人慈祥的眼睛。

可是,她明明没有神力啊。男孩吞吞吐吐的小声的说到,其实,原本声音是很大的,但不知是为什么,越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就变得越小了。

不,我们并不是在依赖着树的神力。老人望向小男孩,微笑着,我们都是在等待被这个世界原谅的人,或许,在某个午后,不知不觉中,我们就犯下了什么罪过,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不经意的一句话语,都有可能伤害到了某个人,但我们却从未察觉,直至死亡,都可能不会察觉到,某个人曾为我们犯下的罪过痛哭流涕。

像那个秀才一样吗?男孩想起了老人口中的故事,问到。

老人眯着眼睛,笑容还挂在嘴边,肌肤的皱纹在脸上凸起,就像整个脸都笑了一样。对,他曾经因为自己的罪过辜负了女孩对他的爱,所以他后悔了,尽管只是在死亡的前一刻,他才明白,但他用心悔过了,他说用自己的灵魂来守护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这就已经足够。所以,我们把这棵桂花树视为神灵,让她来检讨我们的每一个生活片段,让他承载我们的悔意,守护我们所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

那我在这里祈福,希望我的爸爸早点回来,就不是不会成真了。男孩有些失望,天真的眼睛里竟然有泪花在闪动,远方的世界寂静而又肃穆,不知是未知还是未来。

老人缓缓走到小男孩的身边,抚摸着他的额头。听我说完。话语轻柔的如同飘雪,却格外的温暖。小男孩点了点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里还没有泛出的泪水,继续听着。

正因为我们知道悔过,所以我们才知道不应该伤害我们周围的每一个人,也正因为我们的悔过,所以,他们也才会变得更好,如果你平时犯了什么错,就一定要改正过来,这样,神树就会知道你们一家人过的很好,也就会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你的爸爸,让他早点回来。祈福,要保持一颗悔过的心,这样,你心中所想的那些愿望,就一定可以成真的。

男孩用手抚摸着额头,他还不是太懂老人口中的那些话语,但大概的以为,只要将自己犯得错都一一改正,爸爸就会回来了吧。于是,他脸上又充满了笑意,他对着老人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又跑到了刚才跪着祈福的地方,重新跪了下来,他将两只小手交叉合在了一起,紧紧的闭上了眼睛,心中默默的念叨着。

我不会再挑食了,婆婆和妈妈做什么我都吃,这样,她们就不用再为我吃东西发愁了,我要帮我妈妈做事,我再也不惹婆婆和妈妈生气了……他在心中想着,回忆着曾经那些惹妈妈生气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绵绵不绝的都涌现在了他的心底,他始终在心底重复着我要改正过来这样的话语。孩子的天真就是这样,但却是最真挚,最动人。

最后,他说到,我希望爸爸能够早点回来,回来照顾我的妈妈,照顾我的婆婆。泪水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划过脸颊,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直到感觉脸上有一只粗糙的手在为自己擦拭眼泪,他才缓缓的睁开眼睛。老人慈祥的望着他,没有言语,却温暖的像是春天。

孩子,你的愿望会成真的。一定会成真的。老人心里这样想着,永远都是最天真的愿望,迎来最完美的结局。

不一会儿,男孩起身,拍掉了膝盖上的灰尘,然后向老人挥了挥手,带着天真的笑容,跑进了雪白的世界。白雪断断续续的下落,像是在探寻这个村庄的温度,然后等待一个良辰,纷飞整个世界。

村庄在白雪的点缀下格外的肃静,男孩在一个个脚印间跳动,独享着一个人的快乐,额头时不时会触碰到一片两片的雪花,一阵冰凉袭来,他只是一颤,随即又融入了这片雪白。不远处的一座房子前的院子里,大人们扫出了一块空地,几个孩子在其间跳动着,嬉戏着,男孩只是远远的望着,他不是不愿去和他们一起玩耍,只是他觉得,一个人的世界,就足够,简简单单,没有纷扰。

6

苏薇一个人坐在火车上,头顶的行李架上放着她不多的行李,这一路全是陌生的面孔,一个人的道路显得格外的恐慌,于是,她不敢闭眼,她害怕在闭眼的瞬间,自己就有可能会进入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尽管凭借着几年前的记忆,对这一路的地名还略微有些熟悉,但脑海中反反复复浮现的那些争吵的画面,却让她的思绪越加混乱。

平生,这是我们的孩子。

简平生,你个畜生。

苏薇的脑子里反复出现着这些话语,无论她怎么想忘记这一切,却都是徒劳。但是她不想放弃这个孩子,内心的过度善良让她不能丢弃自己的孩子,她暗自发誓,自己一定要养活这个孩子,无论未来会经历些什么样的磨难。

于是,她踏上了这一趟回乡的列车,带着这些年在外打拼积攒下来的积蓄和那把自己始终难以忘却的吉他,在这陌生的道途上,寻找家的方向。经过这些年在外的生活,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那个村庄,忘记了那里的人,忘记了那里的点点滴滴。当初,她不顾父母的阻挠,毅然决然的走出了那个狭小的村庄,她怀着对外面世界的无限憧憬,融入异土,在那个名唤觅南的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工作,也找到了自己的爱情,自此,她从未想过这趟回程的车票,只是,一切都是这般的突然,宛如童话故事一样,总会出现一个预谋已久的转折。

我爱我所爱,唯独,我不爱人。

行至中途,列车停在了一个小站里,苏薇透过窗子,看着与觅南完全不同的城市,心中一沉,险些流下了泪水。这时,从狭窄的过道里走来了一对情侣,情侣一边观望着手中的车票一边张望着四周的座位,终于,他们坐在了苏薇的面前。

苏薇抬起头望了望那对情侣,便又将头低下,兀自想着属于自己的事情。直到听见有声音传来,像是在叫自己,她又才将头抬了起来。

请问那把吉他是你的吗?传来一阵男声。

苏薇犹疑了片刻,看着他手中正提着几个鼓鼓的灰白色塑料袋,挺重的样子,才缓过来神。嗯,是我的。

能稍微将吉他向那边移一下吗?男人礼貌的说明了自己的用意,他的伴侣就依偎在他的身后。

嗯,好的。苏薇怀有身孕,肚子已经日渐大了起来,她缓缓的起身,双膝跪在座椅上,一只手紧紧的支撑着座椅的靠背,高昂着头,用另一只手艰难的移动着行李架上的吉他。男人看出了她的吃力,便将手上的行李袋交给了他身后的女子,帮着她将吉他移开了。过了好一会儿,几人才终于坐了下来。

列车缓缓启动,苏薇一只手撑在窗边,将整个头埋了过去,长长的刘海将眼眉遮住,失落的样子,一看便知。

你是学音乐的吗?许久,从对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她知道,这是在问自己。

她没有抬头,而是将自己埋在一片黑暗中,不肯面对这个世界,她清晰的记得那个冬天,自己一个人行走在觅南的天桥上,突然耳边响起了悠扬的歌声,她尝试着靠近,在见到那把木吉他和那个帅气的少年之后,他便一度无法自拔,从此,便再也不是他的路人。许久,她缓缓说到,算是吧。

车外飘着毛毛细雨,雨滴敲打着绿皮火车的玻璃窗,却显得是那么的无力,空气在车内凝固,苏薇许久之后的回答,使得氛围略显尴尬,她也丝毫不在意,即连问她问题的声音出自谁她都已经忘记,淡忘,或许,莫过于此。

对面的两人不再说话,兴许是看出了她的不可亲近,也淡漠了下来,两人紧紧的靠在一起,没有言语,却显得格外的温暖。

苏薇依然埋着头,不愿去顾及眼前的一切。就这样听着列车行驶的声音,一寸一寸驶向远方,无论是身体还是自己的心。许久,列车终于靠站,她缓缓的起身,艰难的拿起了行李架上的行李,如同诸多的北漂一样,将吉他背在身后,手中提着行李,顺着狭窄的过道,缓缓的移动。

车外毛毛细雨依旧,走出车门的刹那,一股凉意瞬间袭便全身,她在外面呆立了片刻,将头高高扬起,不一会儿,长发上便结满了水珠,雨丝在她脸颊上缠绵,显得格外的清爽,她不禁一个寒噤。僵硬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笑,在许久沉浸在悲伤的生活之后,这一笑,竟是这般的不易。

许是已经长年不曾触碰到家乡的气息,尽管距离那个梦中的村庄还有一段距离,但这种前所未有的期盼竟是这般的热烈,或许,这便是家的诱惑。

在这种小地方,下车的人显得格外的少,又经过许久的停顿,整个站台上竟已经只剩下苏薇的身影,她不慌不忙的向出站口走去,这个站台还是几年前自己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这一刻,她竟连几年前自己离开时的情境都能回想起来,不免增添了些许的失落。

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停着各种各样的客车,司机不顾一切的拼命向自家的车招揽着客人,她在人群中穿梭着,找到了回自己村子的那辆车,司机口中叼着一根香烟,皱着眉头靠在自己的那辆面包车上,操着一口地道的方言,询问着经过的路人。

没想到还是这辆车。她在心中念叨着,当年她离开村子就是坐的这个人的车,也不知司机对她是否还有记忆。她慢慢走近,是去南村的车吧。

司机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将嘴角的香烟拿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她,竭尽全力的在回忆着什么,半晌,他终于说到,你,你是苏阿公的女儿。

对啊,没想到您还记得我。这个司机是和自己一个村子的人,那口方言竟显得格外的亲切。

她刚说完,那人便走近接过了她手上的行李,麻利的扔到了车顶的行李架上。五六年没回来了吧。他亲切的问到。

对啊,是有很多年没回来了。这句话一出,却是莫名的感慨。放好行李之后,她便坐在了车上,人来人往,送行与迎接,竟历历在目,唯独自己的回家,没有人知晓。

在等几个人我们就走。吃饭没?我给你买点什么吃吧。司机关切着。她摇了摇头,淡淡的说到,不用。一路过来她都不曾好好的休息,面对世人,她不敢抱有多大的信任,但在这辆车上,她却是这般的安心,没有丝毫的征兆,睡意悄然而至,她相信,这片故土,足以承载自己的梦境,一切都重归美好。

只是感觉到身体微微的颤动,醒来之时,车竟已经来到了村口,苏薇睡眼惺忪,光线在眼角弥散,略微刺眼,她用力揉了揉双眼,这才完全看清了外面的样子。从车上陆陆续续的下去了几个乘客,似在议论着什么,应是同村的人。

苏薇缓缓走下车,这才发现车的不远处有一个老人正凝望着自己,却是那般的熟悉,司机爬上车顶,缓缓放下了她的行李,说到,知道是你回来了,我提前就给阿婆打电话了。

看着远处的身影,苏薇呆在了原地,依然有些许细雨散落,滴在眉梢,凝集成晶莹的水珠。这一观望,猝不及防的,眼泪便瞬间涌现,呆滞了片刻,无论是老人还是她自己,都迟迟没有移动,直到司机走过来,将行李递到了她的面前,她才缓缓回过神,草草的给了钱,提着行李便奔向了老人。

老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只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很多年没有与家里联系,却不知再见面的时日。当初女儿不听劝阻离开的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话,在往后的日子里,为了能够联系到女儿,老两口省吃俭用买下了一台电话,那也是当时村子里唯一的一台电话,每逢村子有人离开要去外面闯荡,他们就会让那些人记住自家的电话号码,他们希望某一天,如果自家的女儿能够遇到同村的人,这样就能够与家里取得联系,只是,这一等,却是白发苍苍,落叶枯凉。

妈。苏薇喊到,这个词是那么的陌生,但面前的人却是格外的熟悉,这些年头的风雨使得那张脸变得更加的苍老与憔悴,但却依然还保留着当初离开时的样子。

薇……薇薇。老人激动的有些说不出话,两瓣嘴唇不停的颤抖。来,行李给我,饿了吧,饭我都已经做好了。

嗯。苏薇应到,不必要有多余的话语,就足够阐释自己的欣喜。

老人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另一只手则牵着她的手腕,向前走去。记忆中的村庄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毛毛细雨在灰色的瓦片上轻轻扰动,水滴顺着屋檐缓缓滴落,在地上刻下岁月的印记,黄色的土墙壁上开裂着些许的裂缝,各自吸纳着风雨的沧桑,厚重的青石板如同时光般厚重,顺着道路一寸一寸延伸,泥土的气息在这细雨中弥漫,分明是家乡的味道。如果这便是归处,那么这便是身体与土地的爱情。

妈,你们……你们这些年还好吗?苏薇跟在老人的身后,问到。

老人在原地停顿了一下,便又开始向前走去,兀自叹了一口气,定当满是悲伤。你爸爸,三年前就走了。

如同晴天霹雳,苏薇的眼泪瞬间便流了下来,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落下,夹杂着天空的泪水,分外凄凉。

没什么好想的,你也这么大了,到时我带着你去坟头给他烧点纸,祭拜祭拜也就够了,生者为大,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人一句一句的说着,这或许便是经历死亡之后的淡然。

嗯。苏薇带着哭腔答到,不停的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却始终怎么也擦不干净。

7

如同这矫情的岁月一般,这个世界也开始越发的矫情。这漫漫长冬,也愈发的让人感到不安。简林一如往常,独自一人去神树祈福,又独自一人踏着满地白雪,回到自己温馨的小家。

一到家,他便大声呼喊着,他想要告诉自己的母亲今天他又许下了怎样的愿望,只是当他看见她时,却发现她的眼睛格外的红肿,像似哭过一般,他走到她的身前,凝望着她的眼睛。妈妈,你怎么了?

她见他正盯着自己,连忙用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在确定已经确实没有泪水之后,嘴角轻轻勾起,微微一笑,声音依旧,没怎么啊。

就像哭过一样。简林踮起脚尖,想用自己的小手去抚摸她红肿的眼角,但手刚伸出,却被一只大手紧紧的握住了。你的手,好冰。他从未接触到过如此冰冷的手,如同跌落进绝望的深渊一般,凄寒,没有生机。

有吗?她试着将另一只手的手心贴在了脸上,确实,这副躯体竟是如此的冰凉,从未有过的温度,即连自己都有一丝的迟疑,竟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身体的温度。她缓缓松开了他的小手,无比深情的注视着眼前的孩子,她不愿再去触摸他可人的脸颊,就只是这样凝望着,隐约间,似乎是看见了简平生的影子,不敢流泪,心却已若死灰。简林,去把我房间的吉他拿来,好吗?

简林呆呆的站在她的面前,他感觉到了自己母亲的反常,在去房间时,他还刻意回头望了望她的背影。抱着吉他出来时,她已经坐在了椅子上,没有经过水泥铺展的地面显得格外的不平整,坑坑洼洼的,承载着椅子的四只小脚。简林抱着吉他走到她的面前,妈妈,你也会弹吗?

他慢慢将吉他递给了她,在吉他的映衬下,他的身子显得格外的娇小,望着眼前的这个物件,他显得格外的好奇,虽然曾经无数次抚摸着它的琴弦,但却从未曾听过它动人的弦音,而他记忆中的母亲,也从未打开过吉他的盒子,只是不定期的擦拭着盒子上的灰尘,这是她离开觅南之后,第一次打开盒子去触碰吉他的琴弦。

如果哪一天你父亲找到了你,或者……她微微停顿,眼睛始终注视着怀中的吉他,饱含深情。或者,你找到了他,就将这把吉他交给他。

我们曾经都是有过过错的人,无论我们在经历的还是没有机会经历的,都将被埋藏在某些人的记忆里,我们从未亏欠过这个世界什么,世界也从未答应过要满足我们什么,只是,我们欢喜的人却就在那里,甘愿与我们不离不弃,谈不上亏欠,只能说少了应有的陪伴。你肯定没有见过真正的觅南,因为,你并不是世界的男主角。

她含糊不清的念叨着口中的说辞,说给自己,也说给别人,简林只是看见她的嘴唇有过微微的颤动,却未曾听清一个字句。

妈妈,你在说什么啊?他好奇的问着。

她缓缓抬起头,伸出一只手触碰着简林的脸颊,温润的肌肤让她感觉到了一丝的温暖,竟再也不愿挪开。孩子,你长大了,我不知道我是否有给你留下过什么,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东西,兴许都能让我感到一点慰藉,但细细想来,竟空荡的只有你的生命,到现在,我竟也感到了些许的恐惧,我害怕你会憎恨我,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机会去补偿。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忘却所有的恨意,这个世界很美,要恨就只恨我一人罢了,恨我用荒诞的爱情诞下这个美妙的生命。如果哪一天,你能用自己的嗓子领略出一首音乐的真谛,那么,你一定要去看一看真正的觅南,看一看那里对音乐的膜拜。

这些话更像是在传达着什么,她不知道一个孩子是否能够明白她的意思,但如若不说,恐怕便再也没有机会,如同岁月的河流,干涸只是旦夕的烟火。生命便是如此。

幼小的简林并不能听懂这些话语,但如同遗言式的嘱托让他不禁流下眼泪,他只是隐隐的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了。

8

葬礼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举行,生命蓄谋已久的消逝只是换来了一夜的痛哭流涕与终身的悲伤。刷着深黑色油漆的棺材端庄的放在了堂屋的中央,这口棺材原本是老人留给自己终老的所在,却又一次悄无声息的送走了自己最在乎的人。两条板凳将棺材高高托起,承载着生命的重量,无声无息,一次又一次被埋没在了这个世界里。

或许这一夜会将是简林最为煎熬的体验。所谓死亡,只不过是如同一抔黄土的飘散,但在人们生命的刻印里,却是不可磨灭的记忆,尽管拥有一生的所求与奋斗,也都会将被逐渐埋没在时光的谈资里。也许只有那些记忆深刻的人,愿意附注一生,为你守护这一方天地。也许,只是也许。

简林几近麻木的身体依然僵硬的跪在灵前,周遭一片喧哗,哭声与谈资交织在一起,但他却感觉这世界竟是这般的寂静,如同狂风暴雨将至的前夕,他已经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就如同承载着一个生命一般,整个身体都被牢牢的压迫着。

呆滞的目光被所剩无几的泪水充盈着,这外面的世界早以看的不是那么的真切,昏暗的灵堂没有一点生机。尽管视线模糊,但却依稀可见妈妈的样子,整齐的刘海挡住了她深邃的眼眸,但嘴角的那一抹微笑却是那般的真实。如同置身于梦幻之中,她手中的吉他格外的耀眼,细长的指尖来回的在琴弦上跳动,发出美妙的声音。

你还记得觅南城吗?她微笑的样子纯真的像一个孩子,她讲起“觅南”这两个字时一副完全陶醉的样子。

记得,我记得的。简林连忙答到,生怕错过了她的问话。你说的,那是爸爸居住的地方,我当然记得的。

她放下了手中的吉他,缓缓向他靠近,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额头。

眼泪,便刷刷的倾泻了下来。他连忙用手擦拭,却只是徒劳的把泪水全部抹在了脸上。

……你肯定没有见过真正的觅南,因为,你并不是世界的男主角。

他还在努力的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直到视线开始变得清晰,才发现眼前只有漆黑的棺木与自己母亲的灵位,他也才发现婆婆正佝偻着身子紧紧的抱着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刚才神志不清的自言自语。不是所有的人都记得你的名字或是你的样子,但这生离死别的哭声,定能将你刻在我的心坎里。

翌日,厚重的棺木承载着一段离去的青春,如同亲吻大地一般,慢慢淹没在了泥土的怀抱里,所有人都注视着深黑色的棺木一寸一寸的下沉,就如同溺水的绝望,无人可知。简林娇小的身子发出的抽泣声早已被落棺的号子盖过,只能无助的跪在棺材的正前方,手中紧紧地攥着灵位,重量比他曾经拿的任何东西都要来得沉重。

“落棺!”粗犷,恰似呐喊。是神树旁住着的那位老人的声音。

简林抬起头,望向老人的方向。目光呆滞,没有光泽。

无论你生来或是死去,所谓人世这一遭,得过且过,无所谓爱恨欢愉,也无所谓孤独寂寞,兵荒马乱,路遥马亡。无论过去有多远,远方的道路依然平铺直叙,我们害怕失去,是因为我们畏惧再次相遇。

泥土在老人的吆喝声中慢慢散落,打在厚重的棺木上,声音格外的沉重,山林被皑皑白雪覆盖,极致的静也被这生命离去的喧嚣所打破。渐渐,棺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浓浓腥味的黄土,有好心人慢慢走到简林的面前,安慰着,慢慢的将他从地上搀扶了起来,每个有良知的人看着这样一个娇小的孩子都会发出一声哀叹,然而不幸已至,他们能做的也是微乎其微。

简林并不知道自己依偎在了谁的怀里,他也不想知道,纸做的灵位被捏的邹巴巴的,却也始终不肯放手,只觉得这便是他的全部。直到有人走到他的面前,轻轻的对他说,这灵位是要给妈妈送去的,他才肯撒手,眼泪哗哗的又流了下来。没有一句话,伤心到没有一句话。

燃烧的灵位在潮湿的空气中化作浓烟,在坟前四散开来,平生所有劳苦功高,天荒地老,烟消云散,化为寥寥。直到厚重的岩石慢慢堆砌,慢慢将潮湿的黄土掩盖,一座坟墓便在这山间长久驻足,不离不弃,完美的皈依。

“祈愿——”老人高升呼喊,“愿”字被他刻意的拉的格外冗长,更显悲壮。

所有人都缓缓跪下,跪在了这湿润的大地之上,面向坟墓,紧闭双眼。白雪在这最终时刻终于飘下,如同是在送行,世界为她做最后的道别。南村的人世代相信离去的人会用自己残存的灵魂保佑这片干净的土地,所以,每当有人逝去,他们便会向那曾经孤傲的生命祈福,收成,或是太平。

当天晚上,简林在婆婆的陪同下,来到村口,跪在神树之下,诉说这段日子的哀愁,婆婆尽力掩饰脸上的悲伤,时光匆匆,岁月还在摧残这饱受风霜的脸颊,越发怜人。雪渐渐稠密了起来,一片接着一片,不一会儿,简林的衣服上便沾染上了一大撮雪花。

突然,村子热闹了起来。五颜六色的花朵在天空绽放,响彻天际的声响,噼噼啪啪的在天空深处扩散,亮光将整个南村的轮廓都勾勒了出来,即练灰蒙蒙的瓦片也像似被笼罩上了一层霞光,格外夺目。

简林起身,望向热闹的村子,不觉眼泪已是倾泻而下。

村子里每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都升起了一簇烟花,这是南村的习俗,为亡者送行的习俗,他们相信,这些盛开的烟花散发出的光亮能够为亡者指引方向,而烟花的响声,足以喝退孤魂野鬼。这是南村对亡者的情愫,一半烟火哀悼,另一半送去祝福。

烟花一簇接着一簇的绽放,与飘落的雪花碰撞,这火一般的炽烈与冰凉相融,于是,天空中满是零散的泪水。她在你心上滴下痛彻心扉的泪,换你多少个日夜心灵的破碎。

婆婆将简林搂在怀里,就像是怀抱着一个婴儿。

她轻轻言语,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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