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自行车,进了这个徒步旅游路线上的小镇。
街上人头攒动,看起来应该是赶集的日子,处处叫卖声伴随着车鸣声,很是喧嚣。
在一个奶茶店买了杯冰茶,大大喝了几口,平复了一下因为四周喧嚣而烦躁的心。
今天我要去采访一个民宿的老板,那是一个身残志坚,值得世人学习的人。我现在需要平静下来。
在街道边歇了会儿,又为旁边的垃圾桶贡献了一个奶茶杯后,我按着奶茶店漂亮妹子所指的方向寻了过去。
嗯,眼前的民宿规模不大,就是那种4层的自建房,不过装修得很好,仿古的风格中处处透着精致,从大门外往院子里看去,第一印象是很干净,第二感觉是这里的主人肯定很爱这个民宿。
想起介绍我来的姐妹儿说,这家民宿的老板是个聋哑人,我按在门铃上的手指放了下来——老板听不到,按门铃好像没用。
这时候里面走出来了一个很精神的男人,看起来大约30岁,衣着休闲、干净,脸上带着微笑,看起来就是那种很阳光、健康的人。
他看见我,向我招了招手。
我意识到这可能就是我今天要采访的主人,张志。
我用我刚学会的一点手语向他打了个招呼——上午好,我是记者。
他眼睛一亮,很高兴地用手语跟我“说”了几句话。
可惜,我的手语是临时跟人学的,只会看懂几个简单动作的渣渣只能懵逼地看着老板的“手语天书”。
尴尬了......
老板,张志,在我的手足无措的尴尬中似乎意识到了我是个手语渣,停下了手中的语言,朝我笑了笑,用着常人的邀请手势,把我让到了屋里。
捧着老板热情递上来的果茶,我尴尬地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者该说什么。
我意识到我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记者,虽然早就从朋友那里知道了即将采访的是个残疾人,学了采访问题所代表的手势,却忘了被采访人说什么不是我能把握的。
聋哑手势是套系统的语言,我只匆忙学了自己要用到的,却没法在短时间内学会所有的手势语言,我应该学习充分了再来采访,而不是掌握一点点就冒失地过来了。
也许张志也看出了我的局促,笑着向我招招手,从柜台后取出了一个平板电脑,划拉了几下,递给我。
上面写着:“记者小姐,您好!我是张志,朋友跟我说过您要来,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看到文字,我呼出了口气——总算是不用担心怎么沟通了,张老板是个识字的人,我的渣渣手语可以收起来了。
我一下子开心起来:“谢谢!”说完我就愣住了,我一时又忘记了他听不见。
平板电脑递到我的面前,上面多了一行字:“记者小姐,我虽然懂得一点点唇语,但是不是很精通,我们可以用这个平板进行交流。不用谢!”
明显最后三个字是他看懂了我的唇语后给的回答。
我接过平板,在上面输入我的话,递给他:“张老板,我叫杨莉,您可以称呼我小杨。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没准备好久贸贸然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张志接过平板,看了看,回复:“没关系,您能因为我的不足就去学一些手语,说明了您对我的尊重。我感到很高兴。欢迎您来我的家乡!”
他坐着对面的沙发上,开心地对着我笑着,这让我感受到了他的热情。
热络了一会儿,聊熟了,我准备进入今天的正题。
于是,我在平板上打出了今天的主题:“张老板,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采访比较方便?”
张志:“现在就方便。中午之后就该有住客会来了,到时候可能不大方便。”
我:“那我就开始了。”
他笑着等着我的问话。
我把我的问题写在了平板上:“请问张老板家人在吗?”听说张老板父母在世的,方便的话可以一起采访一下。
他的笑容收了收,但是马上又笑着在平板上写了起来:“我父母早就去世了。以前爷爷奶奶在,去年爷爷奶奶去了天国,家里就只剩下我了。”
我有点懵——不是说张志的父母是做生意的吗?什么时候去世的?没听姐妹儿说过啊。
他似乎看出了脸上表情,猜到了我在想什么:“我已经过继给我早就去世的大伯了,所以我的亲生父母现在只是我的二叔二婶......”
我不好意思地朝他道歉:“对不起,勾起了您的伤心事。”我怎么就忘了这茬!张志的父母在张志小的时候就因为他的残疾把他扔给爷爷奶奶养,很少来看他,我还想着把他与父母的关系作为插入点,一心想着询问他为什么在父母不喜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着开朗。
不过,过继这件事倒是没有听说过。
“过继?中国好像没有过继这条法律,过继是不合法的。”我对他坦然地称呼大伯为父母有些好奇,这种过继给兄弟的老习俗在中国现代法律中是不被承认的。
这次张志的回答时间有点长,似乎写了又删,删了再写,重复了好几次。
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他们给我和爷爷奶奶留下了这个民宿,我很高兴他们成为我的父母。”
因为房子?好像也对,听说张志的父母很少回来看看,想来也不会给张志留下什么东西。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还是按照我原来的想法把问题提了出来:“请问您恨您的亲生父母吗?或者,恨过吗?”
这次,张老板回答很快:“不恨。他们现在跟我没关系。”
我的心里一颤——回答这么快,应该还是恨的吧?父母就是父母,怎么可能没关系呢。想来,张志对他父母的恨意从来都没有消失过,所以现在才说没有关系。不过,他有一间民宿,日子应该不会难过,所以才能保持现在的健康开朗。
“听说您一直都跟爷爷奶奶住,您的亲生父母一般多久来看一次您?”我觉得自己是个烂人,明明知道这肯定是张志的伤心处,却还是按照原来的思路在问。
他果然沉默了,笑容淡了下来,良久......:“杨小姐,能不提他们了吗?他们现在真的跟我没关系。从小没有抚养过我,从我2岁还不会发声之后,就把我送到了爷爷奶奶身边,我的抚养权也给了爷爷奶奶,是我爸妈和爷爷奶奶养着我。他们有生意,却从来没有给过爷爷奶奶一分孝敬钱,几年能回来看看爷爷奶奶就不错了。后来,爷爷奶奶把我的抚养权给了现在的爸妈......,我跟那对夫妻不管是在道德上还是法律上都没什么关系的。”
看到这段文字,我觉得心里难受,然后意识到我的采访稿真的不能用了。
我以前的想法完全是错的!
从这段话我发现,原来他说的没关系,就真的是没关系,不是怨恨之后的漠视!
他们真的是没有关系了。
我想到我的爸妈,平时虽然唠叨,但是却句句都是关心我的,从来没有意识到,有父母会这样与自己的孩子撇清关系。
我立刻决定放弃我原来的采访稿,准备与张老板聊聊天,了解一下情况,回去重新准备采访稿再来采访。
于是,我放下了手上的记录本:“张老板,很抱歉。我觉得我的采访准备工作不够充分,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吧,我回去重新准备采访稿再来采访您,请问可以吗?”我想扇自己两个巴掌,我太冲动、冒失了,希望张志能允许我下次再来采访他。
张志看着我,笑了起来,似乎原谅了我的唐突:“没关系,欢迎您下次再来。”
就这样,我没有再采访,只是询问了一下本地的一些特点和今日的集市,张志都热情地给了我回答,带着我去逛了逛这边的集市。
我把买的一大包土特产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告别张志,离开了。
走出很远,回头看着半山腰的小镇,心里一阵发虚——我是新手,只能找一些小新闻或者故事。
因为我是新手,没有看过太多的人性,所以搞砸了这次采访。万幸张老板是个好脾气的人。
我是新手,所以,采访没有完成,却买了一包土特产准备回去送朋友。
我需要回去再问问我那个姐妹儿,多了解了解情况,再来采访。
我觉得,张志这样一个身世坎坷的残疾人却能保持乐观、健康心理这种正面事迹,应该好好地报道出去,而不是被我随意地搞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