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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的前两天,彭栋材来到素云家,左手提着一个布兜,里面装着一瓶绵竹大曲和两包糖:一包白糖、一包冰糖,把个兜子坠得沉甸甸的。右手抓着一只捆住翅膀和脚的大公鸡;那鸡被放在了阶沿下,兀自扑腾着。
那时刚包产到户,才到家的工夫,素云父亲从田里回来,小腿刚在河边洗过泥,水珠子还在啪嗒啪嗒地掉落。他递给素云一串黄鳝,三大两小,穿在一根柳条上。那金黄的鳝们卷动着油亮的身子,她有些害怕,微闭着眼,右手伸出去半米远。
栋材走过来,勾过她指间的柳条扣儿,走向院外,她急忙去找来带蓝花的塑料水盆和剖鱼的刀子。他把它们依次钉在那颗大梨树上,用那颗在树身上一直挂着的铁钉;横竖一划拉,一张带着腥的鳝片便成了形。
母亲把灶里的柴火又加了两块,一小块猪油下去,大铁锅里升腾起小缕的青烟,猪油化开在锅底,滋滋作响。她熟练地抛下泡姜泡辣椒,顺手倒入那一大盘鳝段,浓香顿时扑鼻而来。她把沾满水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招呼母亲,可以熄火,准备吃饭了。
栋材的舅舅住在她家屋后的大梧桐树下,她是家里的老大,那时唯一的玩伴只有常来舅舅家的栋材。他大她半岁,从小是个机灵鬼儿。他给她摘油桐花戴在头上,他偷外婆从街上买回来的红糖,用高粱叶子包好给她。她腮下不起眼的地方有一道很暗的疤痕,就是她跟他爬大梨树摔下来留下的。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河里的水总是很绿,日子像蜂蜜那般甜甜地过去,一过就是十八年。
灶里的火苗渐渐小了,灶间也不再那么明亮。她把锅里麻辣鲜香的爆炒鳝鱼铲到画着红花的白瓷盘子里,微微叹了口气,个把月后,这里将变成她的另外一种家——娘家。
六月初六,是一个大晴天。太阳一早就把万物的影子画在了大地上,那些树,花,甚至有早起的鸟。素云家院子里,唢呐高亢,锣鼓咚呛,一顶大红花轿静静停在院角,有蝴蝶好奇地飞过去,停在上面,在晨光中扇动着粉色的翅膀。
大肥猪已经白生生地躺在一块竹席上,旁边是褪下的毛,还有半黄桶冒着热气的浊水。乡邻们拿绳子给院子扯上顶棚,那是把晒谷和麦用的晒席四角穿了塑料绳,拉高了绑到梁柱和院外的树上,把太阳隔在天上,只留荫凉在下面。
舅舅和姑姑们凌晨出发,从远方来到院外一两公里的地方。他们抬着大红被子、大红盆,牵着挂红花的黑羊,挑着一担担稻谷和小麦。他们带着自家请来的乐队,那些人胸前挂着唢呐和鼓,锣别在腰间。他们汗流浃背,停在那里,开始燃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刚从头两个鞭炮子儿响起,乐声便大作起来:呜——哪,呜——咚咚咚,锵锵;嘡!呜哪呜,咚咚锵锵……
父亲满脸喜气撕开一挂两百响的大红鞭炮,取下嘴里叼着的烟,点着了,扔出去。烟雾弥漫,火光在青烟中跳动,浓浓的硝烟味在院子上空那些青绿的梨子、李子身旁徘徊。院中的唢呐匠鼓起了腮帮子,鼓师也开始咚呛忙活;几只喜鹊飞过来,站在院旁的斜枝上,扑棱着翅膀,叫个不停。
蒸笼揭开盖,浓浓的香气顷刻弥漫出来。炖锅的海带汤一碗碗舀好,扣肉也冒着热气出了锅……掌盘的师傅右手托着大木盘里一碗碗佳肴,左手紧紧抠着盘沿,穿梭在席间。
初七凌晨五点,几起乐队已经洗漱完毕,喜庆的乐声钻进那些房梁、蚊帐、还躺在竹席上没早起的人们的耳朵里。炊烟袅袅,白炽灯下,尽是忙碌的身影在晃动。
开过送亲酒席,鞭炮砰砰地在空中炸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了院子。母亲抹着泪,倚在门边看着远去的大红桌子、椅子、花轿。翻过了梁,唢呐声越来越小,渐渐变得难以捕捉了。
栋材胸口别着大红花,站在街口,四处围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一旁的空地上硝烟弥漫,鞭炮星子四溅;他脸上和周围的空气里都洋溢着喜庆。
花轿稳稳地停在地上,知客手里提着肥硕的大公鸡,口中念念有词,但声音都盖在了激昂的锣鼓声中。一撒手,公鸡惊叫着飞过花轿,押轿的童儿面对轿门,行过礼,掀开轿帘,拿了红包,站到了一旁。隔壁陈家大媳妇身子探进轿里,搀出了素云,挽着她颤巍巍跨过火盆,交到栋林的手里。就要拜堂,众人都向堂屋涌去。
红烛高燃,神龛前插上了香。拜过天地,又拜父母和自个儿。栋林妈坐在堂前,满脸堆笑着塞给她一个厚厚的大红包。
这是一个三百多户人家的小镇,除了财政啊医院啊那些有单位的以外,家家有田地。街道沿着山势修成了Y字形,露出突兀的山包。彭栋材和素云的新家就在三条短街交汇处的大坝子边。
大坝子是刚铺了大半年的水泥地,树是没有的,空荡荡一片,显得格外敞亮。
这天傍晚,素云刚从镇外的古井挑水回来,气喘吁吁,停在坝子外歇息。这时小六踉踉跄跄跑过来,哭得震天响。后面一群年纪大的孃孃们在给他支招:快找你云妈去!
小六一把鼻涕一把泪,三岁的小身板刚扑到她的膝盖上,小六爹那双猩红的大眼便到了她的面前。他手里舞着三根磨去了枝梢的斑竹桠,浓浓的酒气包裹着方圆几十米的地儿。
又喝了吧,喝了就歇着,打孩子干嘛?她把小六藏到身后。
小六爹气势汹汹,竹桠扬过了她的脑门,大大咧咧地吼:要你管,我的娃,想咋教育咋教育!饱含酒精的唾沫星子在她面前飞舞。
呵,素云退后一步,双手叉着腰,喝道,长本事了,有那能耐去打野男人啊,抽自己娃算哪门子好汉?说着把立在身前的扁担往地上一杵,显出毫不示弱的样子。
扁担那头却硬生生地戳到了小六爹的脚背,他一咧嘴蹲了下去。
大祥闻声从远处走过来,折断了小六爹的竹桠子,一把拖过他,往家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他回过身,不好意思地对素云笑笑,连说麻烦你了。那股酒气也渐渐在空气中散去。
大祥是小六爹的哥哥,小六爹叫二祥。大祥在以前挣工分的年代就天天和栋材一起出工,不是兄弟却也胜似兄弟。栋林爹在解放前出去抗日在外面没了,母子俩相依为命。大祥和栋林两家人便没有太多彼此之分。
倒是二祥是个例外,前几年媳妇跟人跑了,人就变得散漫了。地里上工的时候少了,竹枝木棍上小六身的次数却多起来。看打得凶狠,街坊们大多不愿多事,只是躲得远远的。能跟他硬刚的,只有素云。
到了冬天,她胃里老是反酸,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栋林妈便收起了锄头扁担,不再让她下庄稼地,只做些轻松的针线活儿。那段时间,连二祥打孩子都避着她。
手冻得发红,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在头天下午就已经开始;四处的山峦、房屋慢慢披上了银装。北风不时刮起,他俩站在镇外头的小山上远眺,天上有还在觅食的麻雀老鹰,山脚奔跑着打雪仗、掰冰柱的孩子们。她兴奋得也像个孩子,摊开双手,迎接那一片片飞雪。栋材在不远处忙活堆雪人,见她呵着气看手掌上的雪,便从不远处草丛上的积雪里给她捧了一大捧,放在她手心上。
不嘛,她嘟哝着把那些雪还回去,重新接起风中的飞雪。你看,这一片片,晶莹剔透,硬是有六个角喂。多好的雪呀,她站在那里跟雪花们一起孤芳自赏。
布谷鸟叫过的时节,金灿灿的小麦堆满了坝子。一捆捆、一摞摞透出丰收的喜悦。四处的水田插上了秧,绿油油一片,已是春暮,天地间一片盎然。
青林就在那个时节出生了,一声啼哭响起,接生婆转出房间,兴冲冲地对栋材母子说,好哇,大胖小子啊。
刚满月,素云在家闲不住,便抢着上地里干活。她手脚麻利,小青林哄睡着在摇篮里,她蹑手蹑脚带上门,一背夹黄绿的油菜荚倒在水泥坝子上,小家伙才刚刚翻过一次身。她看婆婆在剁猪草,便又去了油菜田背第二趟。栋材劝她慢点,哪里又劝得住。他心里琢磨,她在娘家的时节,也未见多少时候下过地咧!
青林七岁半那年春天,婆婆病倒了,肺上的问题,说话有些吃力,到后来喘气都很沉重。卫生院的医生开过好几副中药,反反复复,也没见过明显的好转。她快六十的人了,手脚也变得迟缓很多,半个月的时间上厕所把膝盖磕到过两次。素云索性把尿桶给她放到床尾,每次她小解之后,她便踉踉跄跄把那个笨重的木桶拖去厕所倒掉。栋材妈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泪水滂沱在脸上。
要不,咱们还是找找吴婆吧。栋材不在旁边的时候,她低声对素云说。吴婆是镇上的巫婆,四十多岁,长得慈眉善目。她专门烧纸画符、驱邪赶鬼。栋材不信那些,说那完全是老古董,封建、迷信!其实自个儿也不怎么信,素云在心里想。
趁着栋林去她娘家取南瓜和四季豆种子的工夫,她给婆婆穿上了厚厚的衣裤,婆媳俩拎着黄纸和糖、酒还有一只大碗,溜出家门,来到了吴婆的院子。
吴婆独自在家,见她俩到来,径直迎进了一间黑屋。点亮蜡烛,拉开一道帘,后面的一尊神像便显露出来。她取出一只乌黑的钵,把黄纸烧在里面,一边烧一边念念有词。纸灰带着未燃尽的深红边儿窜得老高,黄纸燃烧的气味也直冲鼻孔。化完纸,她取出一个陶罐,把里面的清水倒在钵里。那些纸灰便在水中显现出各种模样,像山,像河,像房屋。吴婆开始指指点点,告诉她们哪些地方隐藏了哪些邪魔。渐渐地吟唱声又起,如同世界切换到了另外的频道;一切完毕,她把符水倒进她俩带去的大碗里,吩咐她们分三次喝。两人道了谢,留下糖酒,便退出了院子。
回到家里,她搀婆婆躺到床上。栋材妈想起那只碗,伸手去指;素云端过来,扶她喝下几大口。她又转身来到厨房,忙碌着把医生开的中药倒在鼎罐里,掺了水,在煤炭炉上熬起来。
过了一个多礼拜,婆婆慢慢能下床了,开始在外面的大坝子上遛弯。四季豆苗移栽的时候,她自个儿都能去菜园子了。这时素云脸上便露出了舒心的笑,正在乐呵,见栋材走了过来,她忙收起笑容,生怕他知道了去吴婆家的那些事情。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甚至有人去县城买了房。
那一年乡上拉回来一车又一车树苗,一摞摞地用稻草捆着;有杜仲、黄柏;还有梨树苗、苹果苗。全都堆在门前的水泥坝子上。开了会,今年的农地补贴没有了,就是那一亩五块钱,换作分树苗,按人头每人能分到一百来棵。
有人不服气便带头闹事,只要补贴不要树。那些树变成钱,不知道哪个年头的事情了,那些人在四处煽动。
乡上又要开会,街坊们选素云当代表。她严肃地告诉她们,我可是要树的啊,选我就都要树!大家七嘴八舌,就是等你拿主意哩,你要树我们都种树,把田间地头那些杂树砍掉一些,换成经济林,多好的事儿。
栋材告诉她要低调些,不知道其他地方的人怎么想。有些乡下的村子,没什么经济来源,少了补贴对过日子影响大着呢。还想啥?她瞪大了眼睛,这不小孩儿都算得过来的账么?那点补贴的钱,不就一堆梨,几捧苹果的事儿?这苗都一人高了,几年就挂果。咱家那棵梨树还是我自个儿从外婆家后面山上的庙里找老和尚求来的呢!现在的人,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开会还是争论得很激烈,有边远村子的干部死活不同意,甚至说这是违反国家的政策。那人端起大茶缸咕咚咕咚往下咽,咽完忿忿地说这乃是路线问题。
素云咻地站起身来,抢过喇叭:咱今儿会开完就回去种树,咱有菜园子,有旱地边的坡,有水田埂子,还有好几块自留山,地儿多着呢。不要的就当自愿放弃啦,我们村包圆啦,感谢你们哩!说完便冲出了会场,拿锄头去了。
天黑的时候,大坝子上除了落下的一些碎泥,啥都没有了,一片空旷。端大茶缸子的人脖子上挂着两捆苗,左边是梨,右边是黄柏;嘟哝着说还想要一捆杜仲的,手慢了些,没抢到。
二祥去了沿海打工,去得很彻底;前半年还有音信,甚至还给小六汇过三十块钱,后面就渺无踪影。小六差不多算是孤儿,好在个头已经一米六几,小时候身上那些伤疤也基本褪掉了。十九岁那年,大祥在镇外给他修了几间土坯房,并且娶上了媳妇。
以前耕地都是租借镇外老张家的大水牛;这年水牛生了一场大病,没治好,那家人便放弃治疗,把牛卖给了屠宰场。这些年外出打工的人开始多起来,那户人家也就决定不再买牛来养。栋材两口子舍不得土地闲着,又不好找牛,便和大祥合计,两户人家合伙买了头沙牛;镇上没地方能养,便养在小六家,在院子外用玉米秸秆搭了个牛棚。三户人轮流养,每家一月。大祥和栋材没有场地,牛便长住在镇外的牛棚,轮到他们的月份割草送去即可。
那天栋材背了玉米秆去喂牛,恰巧大祥跟女儿二丫在院子外的坎上摘丝瓜。二丫十六七岁,穿着粉色的长裙,出落得水灵灵,如同一朵花儿。
他喂牛的工夫,大祥凑过来要烟。他分一根给他,点了火,又给自己点上一根。一团烟雾升起,两人便拉开了话匣子。
家里青林也十七了,你看,咱们是不是刚好打亲家啊?他对大祥说。大祥拔了一口烟,吐出一口烟圈儿,抬起右手对着天指指点点,这感情好,我天黑就给二丫妈讲。
他回到家也告诉了素云,素云满心欢喜,连说那好啊,大祥家都是实诚人,靠谱。
二丫妈也是满口赞成,两家人便选了个夏夜,独自在水泥坝的边上摆了一桌。牛肉羊肉,苹果香蕉,二丫喜欢的都摆上,大家唠嗑到深夜,算是定了亲。
那年夏末,素云觉得右腹有些不舒服,起初也没在意,过了一个多礼拜,那里愈加隐隐作痛,便告诉了栋材。
栋材拉她去卫生院,找大夫开了中药,熬着喝。婆婆独自承担起了所有家务,颤颤巍巍地在家里四处来回;她不忍心,便把重活儿派给了青林,自己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
过了半月,娘家来人帮忙收完了玉米,还是不见好转。栋材面色有些凝重,要带她去县城找王先生看看。王先生早先在镇上的卫生院坐诊,医术好,便调去了县里。
二人坐最早的班车去了县城,素云走路不便,他们便坐了一辆三轮,去到中医院。那里很大,好几个院子几栋楼,他们问了两个保安,三个护士,才找到王医生的办公室。
王医生却不在,里面一个很年轻的大夫说,他去沿海一座省城的医院进修了,一年后才会回来。他想是不是请小大夫先看看,话还没出口,那位医生说,这附近几个县比王医生医术好的也就只有市里面了。素云问他找哪位先生,他说不用找人,直接挂内科就行。已经下午,他们决定不赶回去,在县城住一宿,明儿一早坐最早的班车去市医院。两人来到车站,让司机带话给老妈和青林,就说王先生去外地了,他们明儿一早去市里看看。
坐了三个小时大巴,又打了出租车,来到市人民医院,素云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来。
挂了号,医生把过脉,问了近期的病况,并没有说什么,开了单子让他们去拍片。
下午一点半,医院刚上班,他俩就去了内科办公室;上午拍完刚好到下班时间,二人便在外面的小饭馆吃了两碗面条,栋材还叫了两个煎鸡蛋。
医生三十多岁,个子高大,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比别的人明显高出一头,素云他们有些紧张。他掏出一只烟,邹起眉头,但终究没有点上。
他看了他俩一眼,明显有些惊慌,又自己看了那几副片,断然对他们讲:住院吧!
栋材吃了一惊,忙问他是什么毛病呀。
医生起身拿纸杯给素云倒了一杯水,提醒她烫慢点喝,就示意栋材出了办公室。
来到楼梯口,他点燃了烟,告诉栋材,是癌,胆管上的癌。
栋材慌了神,感觉天塌下来一般,双手颤抖着抱住医生的手,说话有些哆嗦,对医生讲,这可怎么办啊?
住院治吧,医生告诉他,不然还有什么法子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还没出口,医生说,这癌,保持乐观,先治,这沾癌的东西,哪个大夫也不敢打包票哇。
他脑子缓不过劲来,一片空白。医生熄灭了烟头,想了想,对他说:要不,先问问病人吧。走了几步,他又退回来,告诉他,千万不要说是癌啊。
见他俩没有马上住院的意思,医生便先开了一些西药,并讲了一些注意事项。
素云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医生背着病人单独跟家属讲的,十有八九是绝症。
带的钱也不多,栋材决定两人先回家,再拿主意。
素云低声问了他什么情况,栋材只说胆上的毛病,治的时间要久一些。
回到镇上,栋材妈急切地问他俩啥情况。栋材说开了药呢,治治就能好。素云看她焦急的模样,也连连点头。动作幅度很大,婆婆似乎悟出了点儿什么。
晚上,素云躺到床上,睡不着,怕栋材担心,又只好闭上眼睛。这几年,镇上乡下有好几个得绝症的,就是癌。有胃癌,有的肝癌,还有食道癌。有些人拖了一年多,有些人几个月。最亲近的人是二舅,二舅得了肺癌。母亲捎信让她去看看二舅,她心里就打鼓。那个曾经身强体健,一顿能吃一斤半肉的壮汉,坐在家门口的木椅上,用满是青筋的双手接过她剥好的橘子。眼里除了一丝爱怜,没有别的神采。
她感到害怕。家里的情况,日子倒是过得去,可青林就要结婚了,这得一大笔钱。婆婆年纪也越来越大了,总得考虑后事。关键这癌,一治花上十几万,万一治不好,这个家不就散了?那得还多少年啊?
想着想着,似乎那个地方又有些隐痛。她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漆黑。栋材没睡着,因为没有鼾声。她想跟他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又要求自己闭上了眼睛。
栋材把情况告诉了素云父母。他们急慌慌来到镇上,母亲在一旁偷偷抹泪。
治吧,咱去市里住下?父亲怜爱地看着她的眼睛。法子总是有的,他咬了咬牙,头低下了些。
母亲发现她在看自己,便把头抬高了些,说,我都听你爸的,要治嘛。
可是,家里也就一头牛,几只羊,还有鸡鸭。弟弟在部队当兵,也没收入。这些钱,能在市医院嚯嚯几天?
要不,再看看吧,万一好些呢,我这不正在吃着药嘛?看,这也是市里买的药。她想让大家开心些,便岔开了话题。
婆婆偷摸带她溜出了家,她已经偷偷在自己的老木床上哭了一夜,怕有声响,一直用衣服蒙着头。其实她已经去过吴婆家,吴婆念了好久的咒,告诉她这好像是大病啊。她躺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她暗想,自个儿不信邪。她相信自己以前就是吴婆救活的,她救得了自己,就救得了媳妇。媳妇多好的人,怎么会摊上这样的毛病呢?她想不通,难道那些菩萨瞎了眼么?她马上又在心里骂自己,老不死的,媳妇没事的呢,自己跟菩萨较什么劲呢?
她理直气壮地拉素云出了门,她不怕儿子!他这次敢拦,自己就冲上去跟他打起来,还扇他的耳光。这么好的媳妇,不知道疼?她也知道,栋材是随时把素云放在心上的。
吴婆看到她们,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她转身抹了一把泪,点起了蜡。
快,给神仙跪下!婆婆见吴婆拉开了那道帘,顿觉有了希望,便咚地跪倒在地。
事毕,吴婆还是把符水倒给婆婆端着的大碗里。婆婆闭着眼,念念有词,仿佛也学会了些什么。
青林在当天下午,从县城的高中请假回来,单独找到她:妈,你去住院吧,我停学去广东打工给你看病!
她大吃一惊,妈没事,你别听人胡说!
他趴在她的膝盖上,抹了一把泪,说,你别瞒我,我啥都知道!我问了老师,停学后等你好了,我还能去再读。
她板起了脸,你再敢胡说,妈现在就不吃药了。
当天栋材从市里的医院回来,又提着一大包药。
那段时间好像身体又好了一些。
一天傍晚,素云在坝子边遇到二丫妈。她背着一大背青菜从镇外的菜地回来,坐在她身旁歇脚。
素云你咋还不去市里面治呢?她有些恼火。
她想到青林跟二丫的事,便说,一直吃着药呢。
二丫妈还是有些冒火,素云,你给我讲讲,现在病那么多,发展又快,你咋沉得住气的呢?
我也想……可是,素云不禁说出了口,立马感觉不妥;可是话已出口,又收不回去。
你要好生珍重自己!她说完,去背那青菜,放下容易背起来却难。素云笑着帮她提起来,对她说,放心吧,小户人家,菩萨会保佑的。二丫妈没说话,咚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晚上大祥背着素云找了栋材。他压低声说,素云的病得治啊!栋材支吾着,在吃市医院的药呢。
那哪儿行呀,得治好根子。大祥很着急,眉毛锁得紧紧的。
晚上栋材找素云,咱还得住院哪!素云心里一软,但想到家里的情况,想想动辄十万二十万,立马变了脸,这不吃着药么?
过完中秋,早晚间气温就低了下来。那天她进门的时候,感觉肩膀也开始刺痛。她心里很是惊慌,但立马又定了定神。遇都遇到了,不扛怎么办?
夜里,她在想,要是栋材再催她去住院,那要不就去?婆婆最近没有再催促,她心里似乎又安稳了些。
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栋材格外忙碌。大家看她的状态,好像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她慢慢学会了微笑,即便在痛得最钻心的时候,上门牙咬咬下嘴唇,也能露出笑来。
正月底的一天凌晨,水泥坝子响起了鞭炮声。人们从睡梦中爬起来,见栋材立在烟雾外,在门口烧纸。旁边站着他母亲。
二丫妈一只脚没穿鞋,飞快地冲进了素云的房间。她安详地躺在那里,嘴角有一丝咬痕,脸上似乎有些笑意。
她猛摇她的头,但她再无任何回应。
天亮的时候,消息向四面传来。附近湾里的乐队最先上来,旁人有些惊讶,问为首的,没有人请锣鼓吧?
那人扯高了大嗓门,我他妈要谁请啊,咱大老爷们眼瞎么?四里八乡谁不说素云好,可这好人命不长啊。
他拖过一条长凳,坐下来,鼓起腮帮子吹那只发亮的唢呐。
呜——哪,呜呜。锣鼓像醒了似的发出了声,呛,呛,咚呛,呛……
大祥包了一部面包车,去县郊的棺材铺拉回来一口柏木棺,上好了油漆。那司机见了,有些不乐意;大祥灭了烟头,狠狠地用脚踩了踩,忿忿地说,今儿你拉也得拉,不拉也得拉!
司机见他落了泪,正要去问。大祥告诉他,镇上的素云,没了。
那人瞪大了眼睛,连问,不会是彭栋材家的素云吧?
大祥斜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独自拉开车门,上了车。
下了雨,她的棺材静静地躺在坝子边的四条长凳上。上面搭了篷,青林在棺前烧着纸,那些燃过一半的纸钱四处飞散。他麻木地用手抓回来,按到面前的盆里,让它们继续燃烧,直到化成灰烬。
按照镇上的老规矩,不满一个甲子的人去世,不能葬在镇外的大坟地;只能选背阴的僻静地,修成青山冢。
阴阳先生要择地,他和栋材向大坟地走去,并没有人阻拦。栋材却没有停下脚步,他领他去了那年他和素云看雪的小山。他指了指她站过的地方,告诉他,不用测算了,就这里。
那年端午,大祥两口子来退了亲,说是娃也没读多少书,怕和青林配不上;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发展,娃子闹着要去广东打工。
栋材跟他一起灌下了一瓶绵竹大曲,没有说话。
青林的成绩有些下滑,最后没有考上大学。舅舅充当媒婆,介绍了他们梁上老莫家的莫玉梅。女孩子倒也聪明伶俐,两家大人碰过几次面,在当年冬天摆了酒席。
青林跟玉梅也去了广东打工,只有春节才回家。奶奶已经不能听见正常说话,叫她都得大声吼。栋材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却白了不少。那个时候,已经没人再叫栋材的名字,都叫彭老仙儿。不知是老仙儿还是老细儿,镇上六十岁以上的男人大家都这么叫。
玉梅有个弟叫玉刚,小好几岁,每年过年都来镇上玩,彭老仙儿都给他压岁钱。前两年过年没回老家,跟父母在广东。初五这天,又来到彭家,老仙儿给他压岁钱,他连连摆手:伯伯,我都是大人了,我都医科大学快毕业,今年就要实习了。
老仙儿把钱放在桌上,心里拗不过,他转眼看到了神龛下小柜子上的一摞单子。
他颤抖着取出两张,玉刚见了,走过来问他,这是谁的?
老仙儿说,是族里一家媳妇的。
玉刚仔细看了看,皱起了眉头,说,这是早期,有得治啊。
老仙儿脖子一梗,心里猛地颤动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玉刚,问他,你看明白了?
玉刚指给他看,肿瘤1.5厘米,初期一般都在两厘米以下。他看向他的眼睛,他马上低下了头。晚期就大了,能三到五厘米,那就很难了。
还有,肝方面的指标是正常的,说明胆上的癌没有影响到它。他继续说。
外面传来青林和玉梅的脚步声,他忙把东西收好;拉玉刚到门外,走,咱磕瓜子去。
天上挂着冬天的太阳,老仙儿抬头望了望,觉得那轮太阳一片苍白,很虚弱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重新睁开眼睛,便感觉空气中的光都是白的,没有一丝色彩。
玉刚走的时候,老仙儿偷偷问他,上哪实习?玉刚告诉他,省第一人民医院,那是全省最好的医院,下半年就去那里。
腊月初九,老仙儿跟青林两口子打过招呼,说是有亲戚在省城,自个去看一趟,叫他俩看好家里。他们感觉有些奇怪,但看他最近身子骨也硬朗,便没说什么。
一路颠簸,还是有些疲惫。他从省城的车站出来,咬咬牙,也不心疼那些钱,直接打了车去省第一人民医院。
他在那座对他来说算城而不能算院的地方奔走,按自己琢磨的方向,又问了好几个小护士才挂到肝胆科最贵的专家号。轮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他打开那个包袱,摸出那些他在县城转车前复印的单据,抖索着递了过去。
对面的人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连连解释,路远病人不方便。
看着那人在仔细观看,他庆幸自己复印的时候刻意让那人没有印抬头。但马上他的心情又凝重起来,要是素云现在在身边,那该多好。
不管多远,你背也得把她尽快背来,这是早期,不要误了时候。那人嗬地站起身来,急切地对他说。
他感到天昏地暗,心里一片透心凉……
寒风凛冽的车站外,一个苍老的身影在左右徘徊。他一遍又一遍询问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治病么?癌呀,能治,能治,真能治好啊!
行人有些多看他两眼,摆摆手,走远了;有些捂着脸或者鼻子,直接跑过那段路。
快过年的时候,彭老仙安静地坐在阶沿旁,默默地抽着旱烟。先卖牛,再卖猪……他不停扳着手指算,还是先卖粮,送她先住着,再……
两个镇上学校的年轻老师路过,一边走,一边摇头,现在的老年痴呆怎么越来越多了。
过年了,四处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空气中透着浓浓的喜庆。人们在上坟的时候,发现青山冢上的雪比哪儿都厚,旁边静静地躺了一把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