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绿向我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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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里的一天上午,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我穿过略显阴暗、清凉幽静、宛若绿色长廊的山谷,两边陡峭的山坡,树林、灌木、藤蔓和野草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漫卷葳蕤,仿佛绿色瀑布飞流直下;劈面一堵悬崖似的山坡,披着厚厚的绿色外衣,遮天蔽日,仿佛拔地而起的冷调翠屏。

转过弯后,登上高坡,轻风吹拂,由近及远,连绵起伏的绿色,滔天浪潮似的扑面向我涌来,不由得想到《风的色彩》里的一段歌词:“你可曾听过野狼向着蓝色月亮嗥叫,或是问过山猫为何咧嘴而笑,你能与群山万籁同声歌唱吗,你能绘出风的万种颜色吗”。

望不尽满眼活泼的绿色。一片片、一块块的纯绿,墨绿,黛绿,黄绿,蓝绿,灰绿,葱绿,水绿,新绿,嫩绿,翠绿,碧绿,浓绿,浅绿,淡绿,苍绿,生动又饱满,充满了盎然的生命力。

我相信每一个看见它们的人,理智为之失语,心灵却为之喝彩,正如洪堡在其名著《宇宙》中所发出的感慨。约翰•罗斯金曾说过:“我不能称其为颜色;它是一场大火……首先是一把火炬,然后是一颗祖母绿。”可在我眼里,夏季的绿,可以是熊熊燃烧的绿色火焰,但决不仅仅是一颗祖母绿,而是洒落在大地上不可计数、生机盎然的祖母绿。

当炙热的阳光泼向大地,人们被酷暑捂裹得目光呆滞、精神萎靡,只有这绿叶神彩奕奕,树冠上的点点高光,如同白炽灯一般闪亮。

枫杨树花序的嫩绿还留在早春,叶子的深绿已经融入了夏季。犹如琴弦轻弹,从树冠里传来几声小鸟儿的鸣叫,仿佛羞涩的嘤咛,拨动这寂静绿色世界的心弦。微风吹过,枝叶那微小细碎的声音我没法听懂,但那些微表情和微动作,如同微笑招手的肢体语言,让我能感受到它们愉悦的心声。

我想象着从清晨、上午、正午、下午到黄昏,它们的无穷变幻。太阳光照的强度不同,绿色的形态和饱含度也千姿百态。据说莫奈《埃普特河畔的白杨》的系列绘画,就把夏日一天之内,大自然中的每一个瞬间被捕捉到:阳光普照下的白杨树排列在河堤上,水面照映出它们的翠绿色彩。他只有很短的时间,去捕捉稍纵即逝的光线和色彩那微妙的效果。

在这火辣辣的夏季,树木、灌木、藤蔓和野草贪婪地“吃掉”光,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光的存在”,就像太阳的女儿,容貌清丽,热情奔放,性格开朗。据说在一万平方米的温带森林里,树木、灌木、藤蔓和野草组成的植物群,总重量达到300~400吨,而动物总重量仅为0.1~0.5吨,植物就代表了99.8%的生命体。与它们相比,我们是何等渺小和微不足道。

那一大片小草绿得透亮。有人说在城市里,这些顽强扩张的小草被称为“杂草,被定义为生长在错误的地方的野草,仿佛它们只配在这个远离“文明”的“野蛮”之地生存和生长。

草坪上飘浮着一朵孤独寂寞、娇娜无力的柳絮,宛若“我独自漫游,像一朵云。”但它不是一缕柔云,如果落在某个合适的地方,多年以后,又是一片翠绿。

去年枯萎的野草历经雪雨风霜早就死去,黑黄肮脏的枯茎萎叶,仿佛没有腐烂的尸首,依然坚守在原地,而不屈的生命正在地下涌动,只待某一个时刻、一声命运召唤就会破土而出,显露出蓬勃生机。

许多年前的一个早春,从山中回城,在山间的小路边,我捡到一株被人遗弃的半枯萎的野草长茎,拿回家将它栽到花盆里,到初夏的时候,它居然开出粉红色的花朵。我不认识它,向懂行的人请教后才知道,它是虞美人,就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个词牌的名字。

我精心地照料着它,它年年都开出让我迷恋、心动的花朵,仿佛向我献出它美丽的爱心。有一个冬季,严寒包裹着大地,那天傍晚友人聚餐,我喝醉了,忘了把它从阳台上搬进室内,第二天下午想起了它,可是它已经枯萎,高挑的茎杆上端一折就断,它在酷寒里默默死去。我依依不舍地将它扔到绿化带里。

不曾想,二年后的初夏,我看见那绿化带里绽放出久违的粉红色的花朵。它死而复生!但我没把它再弄回家,因为那样我又会多了一份疼爱和怜惜、多了一份牵挂和惦记,亚述人把虞美人叫作“土地的女儿”,就让它留在母亲的怀抱吧。

李煜死了,虞美人却活着。

我不知道,在我脚下的泥石中埋藏着上亿颗野草的种子,历经千年也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生命是娇弱美丽的,也是坚强不屈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这样的夏季,所有的植物都在“疯长”,都在竭尽全力表现自己,仿佛和时间赛跑。

树顶的叶子越是向上,树根的卷须就越是向下,这是生命的张力,也是生命的创造力,人们从来不会看见二棵相同的树。在这纯粹的色彩中,人们可曾想到过,它们的根系在泥土或岩石的黑暗中,为千变万化的秀丽汲取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注视着脚下,那里面藏着另一种形态的“互联网世界”。我们脚下的土地里是一个黑暗紧实、潮湿或干燥的、充满生机的神奇世界,只有树和草的根系知道,它们和真菌须臾不离地纠缠交织在一起,在数以十亿计的时光里,协作与竞争,共存与繁衍,这些不正是人类社会的真实写照吗?人们渴望和想象中的天堂未必在天上,也许就在地下。

在我们这颗有生命的星球上,那棵最古老的树已经存活了近五千年,在大洋彼岸,我没法目暏。但我曾抚摸过一棵二千五百年的银杏树的躯干,它孤独地耸立在一个荒凉的山谷;我也曾虔诚地近距离凝望着一棵二千六百年青檀树,它的底部全是嶙峋乱石,而它们裸露出来的粗壮树根将凸凹不平的顽石磨得光滑;我还不止一次地远眺那些被雷劈过的大树,纵然只剩下半个躯体,依然郁郁葱葱。只要不死的根须扎在地里,它们就会焕发出新绿。

这些虽然令我惊奇,但让我灵魂震颤的却是另一棵大树,它撑起一片巨大的伞形碧绿,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

那是一颗傲然挺立在绝壁顶上的大树——

隔着空旷的山谷,我久久注视对面陡峭的山坡,丰满得有如异邦妇人的酥胸,沉郁得更同诗圣杜甫的襟怀;墨绿的松林占据了大半,只把岩石沙砾的地方留给灌木、藤蔓和野草。在它的最南端,俨然电劈雷轰,将逶迤下滑的山脊一斧劈断,形成黝黑嶙峋的绝壁,仿佛从黄泉之下挺起胸膛,凌空而立。锯齿刀刃似的边沿,灌木和藤蔓人梯似的向上攀援。然而,石壁太光滑、太陡峭,寸草不生。

它在峭壁块垒不平又笔直陡峭的胸膛那里的石缝中扎根发芽,生长出来,先是与地面平行向前伸延,然后奋力地昂起头颅,直立起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晒雨淋,它的树干越来越粗,枝柯越来越多,树冠越来越大,它需要更多的养料,更强有力的支撑。它不能行走迁徙,石缝里的泥土已经无力再滋养它了。于是,它苦苦挣扎,那么可怜,又那么强悍;裸露出来的躯体,整个下半部分是众多粗壮或细长的根须,像纠缠交织的井绳和绞索,有的已经分不清楚哪是树根、哪是树干,钢筋铁骨一样紧紧地贴着石壁,向前伸出,疤瘤累累,伤痕斑斑;又仿佛瘦骨嶙峋又顽强不屈的臂膀和手指,绕过乱石,扎进泥土,紧抱石壁。

这棵生长伫立在悬崖之顶的大树,一生一世注定充满了悲壮。它必须时时刻刻为了不让自己坠下悬崖而拚命抓住任何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也必须调整体态来维持沉重又微妙的平衡。 它仿佛西西弗斯,每年冬季叶子落尽,正如西西弗斯推上山顶的巨石滚下山脚;每年夏季树冠碧绿,又正如西西弗斯将巨石从山脚推向山顶,如此循环往复,在它的生命中没有尽头。这是一种交织着希望、成功和绝望、失败的劳役,也许它比西西弗斯更加悲惨,因为西西弗斯在巨石滚回到山下时还可以喘口气,而它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但它的生命因此而光彩夺目。

广袤的平川和连绵的群山,只有绿色是色调、色差和色温最丰富的颜色,是夏季最合适也是最美丽的外衣。倘若把所有的颜色列举出来,我不知道哪一种颜色比绿色更适合给炎热的夏天披上美丽的外衣,也更能护佑动物包括人类。我们无法想象夏季的山川原野像晴空一样蔚蓝,像沙漠一样棕黄,像雪原一样洁白。

“万紫千红春满园”,五彩斑斓是春季和秋季激情澎湃的浪潮,而夏季绿色仅凭一己之力,便将色彩缤纷的壮丽与浪漫融为一体。

英国诗人约翰•克莱尔还是一名除草工时就赞叹不已:“我捕捉着辽阔田野上的缤纷颜色,一块块不同颜色的作物,像一幅地图……绚烂的颜色饱满地洒向整片土地;农田笼罩在这摄人心魄的美丽之下,不知如何是好。”

当夏绿向我奔涌而来,欣喜、感叹和钦佩一起涌上心头,却又哑口无言,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夏季啊,你为什么这样的绿?



2025年6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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