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疾而终的昨天

“她们是被时代遗弃的人。”

她指着开断木上的苹果花,跟她的丈夫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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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从邻市沿海岸登陆,一路狂歌肆虐,直往北上。虽然台风不经她所在的城市,却也受到殃及。

一夜骤雨狂风。

她如往常一样,提着竹编篮去买菜,篮里钥匙叮当作响。

离家不远的老式小区里,有一棵苹果树在雨夜轰然倒下。断木带着盛放的花,斜着伸出了围墙。邻近的一株仍然挺立着,几乎旁边的二层楼房一般高。

折断的苹果树歪在院子围墙和房屋夹角,一直没人打理。她每天买菜,每天路过这家院子,每天为苹果树叹息。

风卷残云,断木上的叶子慢慢落了地。

但是不知为何,花仍旧半开着,像当初一样。没有了叶的遮掩,甚至显得更加娇艳可爱。而立着的苹果树上的花,顺应气节的变化,已经谢了。

“她们偷走了时间。”

她欣喜地拿出手机,给残留的苹果花拍照。又把镜头移到落了花的那株,带着些许炫耀的意味。习惯性地放大照片,她发现苍绿的叶子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小果子,眼神不由得从手机转向那棵结了小苹果的树。

树正好在她和落日之间,风吹动着光亮的树叶,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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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她拖着她的丈夫出来散步,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

“她们是被时代遗弃的人。”

整天埋在机器堆里的丈夫,微微抬了眼皮,显然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树倒了,花还没谢。”她解释道。

丈夫看了看原本并排的两棵树,又看了看妻子的神色,发觉她并不开心,他不解:“这多好啊,青春永驻,你觉得不好吗?”

“可是另外一棵结了苹果。”

结果?

丈夫眼神一闪,右手从她的身后绕过,抓着她的右肩:“你要想结果,那我们就尽快备孕。”

她略抬着头看他,他的眉头都随着他的欢喜往上扬了几分。她拍下男人抓着肩的手,呢喃说:“我不是说这个。”

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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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要写些什么。”

这天夜里她这样跟自己说。她觉得这一天非常特别,她看见了一棵树和一朵花的生死。

斟了半眼的浑泪,晃晃,悠悠,还不足以流出来,没办法做细致的事,只能够将就着洗衣做饭。

提笔写下“今天”二字,不由得笑了:“今天昨天明天,哪天不是‘天’,现活着的这一个昼夜,只能用‘今’字巴巴地来抓住它吗?换一个吧。”

把右脚蜷在胸前,拿笔的手搁在上面,似乎能分担一点儿思索的重量。煞有介事地下了笔,笔尖停留着,笔墨几乎浸透纸张。手腕一移,却打了个逗号。

“你在干嘛?还不来睡觉?”

惊得一颤,她回过头看说话的人,压着声:“啊?哦,我在整理明天上班要用的资料,等会睡。”

说话的人应了几声,撑着上身的手收进被子里,又躺下了,乜斜看了眼背光的人,蹭蹭挪挪,没了动静。

那人的名字和她的名字肩并肩手拉手,一齐出现在两本结婚证上,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

一个在被子里,一个在椅子上。

//

拨了几次开关,才把台灯调暗。这盏年久泛黄的台灯,与不到一年的新房格格不入。

转头望望,影子罩在起伏的薄被上。瞥见自己的侧脸映在墙上,歪了歪头仔细瞧,想要伸手摸鼻子,又看见伸到一半的放大的手。

用双手比了一个爱心的形状,慢慢调整角度,把影子投到墙上挂着的结婚照上。影子扭曲,纤细的手指变得胖乎乎,中间空出的心形也扭曲。

她饶有兴致地和影子玩起了剪刀石头布,来往几个回合,竟不相上下,不分伯仲。

“噗嗤”笑了一声,连忙捂住嘴回身看,没有动静,她舒了一口气,像上课偷吃零食却被老师饶过一般。

原来人忍不住偷笑的时候,真的会发出“噗嗤”的声音。

手机亮了屏幕,是组长的消息,回复收到之后寒暄几句道了晚安。滑了滑,停在她和她堂姐的对话框上,翻看起姐姐今天发来的电子结婚相册。

她俩十来岁的时候,躲在衣柜里约定,二十五岁之前不结婚。姐姐果真做到了,她失约了。

她第一次以为要失约,是大四将毕业。坐在奶茶店里说笑着各自滑手机,她看到同学的动态,“大四不是分手,就是结婚”。咬着吸管,问交往三年的男朋友:“我们要结婚吗?”他不说话了,犹豫着,缓缓开口还未发声,她只说好。

“或许,可以不分手的。”台灯上的碎叶层层叠叠,蜿蜿蜒蜒,引着人的手指头去找它的开端,笔尖险些碰上灯罩,她回过神用戴着笔帽的另一头戳了戳小台灯。

这是交往那年他送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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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她第三次有了失约的念头,是因为抽屉里结婚证上的另一个人。相亲认识的,条件合适,也还可爱,就结婚了。

相亲的时候,男人别别扭扭,像是第一次相亲。她倒是镇定自若,端着咖啡,请他先介绍自己。

他一眼就看上了眼前的姑娘,极力地展示自己:“我是器械工厂的部门经理,卖轮椅的,你以后如果有需要,我给你打半价,你的亲朋好友要是……”

男人一愣,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手忙脚乱地道了歉,就乖乖闭上了嘴巴。

“我才不需要轮椅呢,我的亲朋好友也不需要。”她瞪了男人一眼,余光瞥见男人的失落神情,又不自觉笑了。难怪阿姨说他愣头愣脑。

婚礼邀请了她的大学好友,是毕业后的第一次相见,或许也是倒数第二次。以往同食同行,同寝同眠。

这位朋友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青春,几乎是千里外的另一个她。

她笑着拥她的好友:“好久不见,你……”话没说完,被好友爽朗的笑声打断了。好友用力拍拍她的背,耳边听见好友说:“我就知道,你会是我们几个里最先结婚的。”她并不想听这样的话,也没想到这位朋友会说这样的话。

她以为她最好的朋友会记得她的豪言壮志,会替她惋惜,惋惜她放弃心仪公司递来的邀请,回到这三线城市里来洗衣做饭。

操场上星空下两个紧贴的人影,像眨了一夜萤火虫,渐渐地隐了光泽,也就黯黯然四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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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过之后,眼前浮现的是纸上的“今天”,斑驳的回忆差点让她忘了自己拾笔的缘由。

“今天今天……”抬头看一眼嘀答的时间,不禁讶然,“哪还是‘今天’啊,已经是‘昨天’了。不能熬夜,不能熬夜。”

终于又想起一件白天发生的事。

“你呀,就说不听,不能熬夜,”父母苦口婆心,一边往她的碗里夹菜,一边皱着眉头唠叨,“调理好身体,来年就要个小孩。”

她扒着饭,感受着父母的关怀,口齿不清地反驳:“我还是小孩呢,我不要小孩。”

“你不是小孩了,你结婚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点?”

“成熟点儿?你要听成熟的事?那我的事业刚刚有起色,我不能要小孩。”

“你能不能懂事啊?那小子就很懂事,今天给我们两个老人送了台新式洗衣机来,好几千呢,孝顺得很。”

“你们为了一台洗衣机就把我卖了?”她放慢动作,盯着菜碗。菜碗里的大块五花肉模糊起来。

老母亲急了:“这怎么能说卖?女人生了孩子才完整,你怎么那么不懂父母的心呢,你怎么那么不孝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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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恰合时宜地亮了起来,是一条垃圾短信。她甩甩头,想要挥散眼前的混沌。

“完蛋,明天早上还要给组长打印讲稿,赶紧睡了吧。”起身,又坐下,顿了顿笔,匆匆写下“我要早点睡”。手脚一阵凉,急忙忙拱进被窝。她甚至忘记了为今天打上圆圆的句号。耳边又回响起动笔前的郑重誓言,“我一定要写些什么”。

写了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写了。

扭过身子,看见窗帘的细细灰影,波浪一样拍在天花板上。

想起一日婚后的昏后。她和她的丈夫在黄昏的护城河滨走,日光细细碎碎晃进她的眼睛,半眯着眼看向河面。

小时候丢了一只拖鞋的那条河,赫尔墨斯捞出斧头的那条河,初中老师讲舴艋舟的那条河,李白和苏轼的那条河,象棋盘上的那条河,高中时和男友分手的那条河,冲走了田晓霞的那条河……浩浩汤汤,都汇进了眼前这条护城河。

不自觉出神,引得丈夫好奇:“你看什么呢?”

回过头一笑:“没什么,就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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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发觉,这一天与以往的无数个前一天没有什么不同。她沾着这一天的半眼浑泪,挥毫半夜,写下了“今天,我要早点睡”。

她的开花的、不开花的、结果的、不结果的苹果树,她的今天昨天和明天……都变成了“今天,我要早点睡”。

于是,她的丈夫第二天早起,用眉头挑起惺忪的眼睛,弓着腰辨认一张偌大的纸。

看见一张偌大的纸上写着“今天,我要早点睡”,搔搔肚皮,不明所以,揉着眼睛喃喃。

“你是该早点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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