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半，电话响起。是杨君。

海霞二话不说冲过去挂掉。

不出一分钟，又打来。再挂掉，不依不饶，继续打。

菁菁忍不住，按了接听键，没有任何声音。

“菁菁？菁菁？你在哪儿？怎么了？”

泪水肆意地汪洋，菁菁随手抹了两把，定下神来。

“我在朋友家。不回去了。”

“哦，你安全就好。”

“……”

“……”

“杨君。”

“嗯。”

“你有没有什么话和我说？”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没有——你怎么了？”

“你确定……确定没有？”

“没什么呀！”

“……好。我明白了。再见。”

菁菁出奇的平静，眼泪停了。

隔了许久，菁菁拨通了杨君的电话。

“我看到你和诗韵了。”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挂断了电话。随即将杨君和诗韵的号码拉入黑名单。

彻夜难眠。眼泪流干。菁菁盯着漆黑的天花板，这个城市失去了留恋的意义。

钻在被窝里，翻遍了所有好友通讯录。

暂时借住海霞家，但周六海霞的男友会过来，菁菁得寻找新的去处。

晓依的电话号码出现在手机上时，菁菁颇感意外。早上七点，从来不是她们的通话时间。两人差不多一个月才有一次深夜畅谈。聪颖活泼的晓依从不担心工作，她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玩够了就换工作。到了南方S市后，竟然遇到同乡甚至校友尹智杰，在一家自由报社任编辑，世界如此的小！爱旅游，爱运动，爱美食，不需表白，两人自然而然走在一起。这个好流浪的女子，在S城暂时安下身来。

晓依来电，是因为头天夜里诗韵给她电话了。诗韵在电话里诉说了一切，她告诉晓依自己从此没脸见菁菁。她完全没想过有这样的结局，她没法控制自己不去迷恋杨君，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真真实实地爱上了一个人。

“对不起，在友情和爱情之间，我做出了自私的选择。我怕错过，成了一辈子的遗憾啊。”诗韵请求晓依的谅解。

“晓依，你怎么看？”

“我还能怎么看？算是白交往一场！真真是走鬼了！真该我在身旁，扑上去好好打她一顿，实在气得我！那么多年的朋友！”晓依甚少掩饰自己的情感，可以想象她气愤的样子，肩膀都一抖一抖。

“晓依，帮我个忙。”菁菁异常清醒。

“我能做点什么？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给我找个地方住，我去S城工作。明天我就辞职。”

“什么？你就这样走了？”

“对。”

菁菁迅速收拾好皮箱，给海霞发了条短信，说我今天就辞职，晚上不回来了。走出大门，时间刚到八点，对面的机票代购点已开始营业。

“今晚到S城的，几点都行，什么航空无所谓。”

凌晨1点的机票，4点到S城，休息一下，天亮了可以直接去晓依家附近的酒店。

新人菁菁辞职手续异常顺利，作为项目参与人，她的离去显得无足轻重。

走出飞机一霎那，菁菁只感到天地之间仿佛有一股邪湿的气息，紧紧裹挟来。北方已经秋意袭人，穿着夹克套衫。她在飞机上取衣服，只留下一件薄薄的衬衣，却在S城热得全身冒汗，湿拉拉的感觉好像多年前第一次从桑拿房出来。

也许是湿润而温暖的空气吧，人对环境的感知，往往是心情的映射。

不管怎么样，这个城市的夜晚是如此明亮。菁菁急于打车回去，看到了一路的繁花绿叶，茂盛如夏日，仿佛这就是它本来的面目，坦然地展露，处处都是，并非刻意为之。

一切都恍如一场梦，喝醉了酒，睡个长长的觉，焦阳烤到脚丫子了，梦还不醒。

世界变化太快，我们赶不上脚步。

大城市都如此相似，比如A城爱极了的咖啡馆，S城毫不逊色。菁菁喜欢选在最偏僻的角落里，暗暗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听着所有的故事不同的结局。

她惊叹于自己的决绝，可也许，命里无时终须无吧。晓依转来的信息，字字句句萦绕在她心头。

一如当年《简爱》中飞出来的贺卡。

“请你转告菁菁：“对不起”三个字也许太苍白，在现实面前，你我都很无力。我想过好好珍惜，但真的太累了，很累，很累。我想休息，想过简单的生活，像她给我的一样。请原谅我的延迟，我只想让你受的伤害小一点，再小一点。祝你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君”

这里的每个字都像一根针，深深地刺痛着菁菁脆弱的神经。

晓依显然一直在和杨君联系。或许她以为菁菁一时赌气。

事实上，来到S城一周，菁菁就开始后悔。

她已经删除了杨君和诗韵的所有联系方式，原本想把杨君彻底从生活中抹去。可是多少个晨昏，她突然惊醒，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没有了曾经相依相偎的人，如果晓依不算的话。

亲爱的一切，转眼间变成了陌生。

人人都有资格追求自己的幸福。曾经高傲的白天鹅，竟然成了别人幸福的拦脚石。

曾经的任性和骄傲，曾经的炫耀和自以为是，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让别人感到疲累。菁菁以为那是上天派来照顾自己一生一世的人，可尽情差遣，从没想过，他的爱竟然也会变，会消失，和转移。

那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吗？

慢慢回想，菁菁记得葡萄皮事件之后，她确乎没见过杨君的任何一个朋友。聚会还有，但杨君再没提到带她去。毫无防备的她多么迟钝，在韵诗工作后的日子，杨君的朋友不是还到他公司玩吗？杨君每次聚会时，无聊的菁菁约诗韵吃饭，从来没有成功过。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天哪，多年的朋友，最亲密的人，却咫尺天涯，她竟然从来不了解。

若没有介绍诗韵入W公司，若她常常跑去公司找杨君，若她多一点温柔少一点自我，也许一切都不至于今日。可是，可是，若她那天没这么决绝，若她没有离开J城，若她反省自己，和杨君坦诚交流，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呢？

现在，没有了任何可能，从晓依的反映看，明摆着两人已经名正言顺地走在一起了。

有幸进入S城最有名的B化妆品研发部，S城的快节奏与J城不相上下，每日九小时工作制，但这里有着浓郁的人文气息。菁菁最喜欢下午茶时段，精致而丰富的食品饮料琳琅满目，员工活动间各种健身器材和情绪发泄设备应有尽有。

隔段时间推出新产品，也就是在原有产品的基础上添加新的成分，或调整不同成分的比例，以达到更为理想的效果。菁菁偶尔自行研制，送给晓依使用，效果超级好，最明显的是祛痘，晓依额头上斑斑驳驳的痘坑已经隐隐约约看不太清楚了。

除了同事，在这座城市里，她只有好朋友晓依，她男朋友尹智杰。后来，又认识了智杰的同学冯文健。

冯文健高高瘦瘦，不善言辞，总是默默地参与，腼腆地笑笑，并不多言。

或许他多少有些自卑，他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或者研究生，自己呢，高中没考上大学，勉强凑合着上了专科，学市场营销。他先在一家家具城卖地板砖，跟着别人做了几年。熟悉业务后向父母亲戚凑了些钱，自己租个店面，当起了小老板，不过由于他的老实，客户比较信任他，生意还不错。

冯文健其实长得很帅，瘦高个儿，模样俊朗，只是不够自信，好像时常佝偻着腰，低头迈步，言谈之间缺少一种“老板”的气度，倒像是小心翼翼的打工者。

菁菁忍不住把冯文健和杨君作对比，冯文健长得帅却畏缩自卑，杨君不怎么样却极自信。气质原来比长相更重要。

当然，尹智杰的同学，自然也是菁菁的老乡。虽然不在一个镇上，不过都来自农村。说起童年的故事，都似曾相识。穿行千里跨越黄河的事，原来也是好多人的记忆，想起来岸边听着波涛翻滚，黄泥挟着巨浪俯冲而来，所有说话声都被淹没，他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最后不得不挨家逐户向村民讨水喝。晓依、菁菁和冯文健好像都回到了那个疯狂的时期，只是那时晓依和菁菁并不知道世上还有个冯文健。

父亲打来电话，老家的一切都变了样。村支书改选，另一个人走家串户拉票，给了村民很多好处，最后当选了。

“如果是个好人就算了，他那种地痞流氓，能做什么好事？现在上面有几笔款子要下来，养猪养牛都有几十万补贴，原来的果树林都要包出去给个人，30年不变呢。他肯定是看中这些机会。”

父亲是多年的老支书，说话慢条斯理，并不是那种气势逼人的“官”。

母亲口齿伶俐，聪明能干，两个舅舅，都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把家里搞得红红火火。母亲当年看上老实木讷的父亲，实在觉得他平凡的外表下有一颗正直的心。那时父亲只是村委一个小干事，却主持公道，帮外公把别人抢占去的建房地收回来。他话不多，声音不大，却异常有力，不容置疑。

谁的就是谁的，都一村一院，谁也不能欺负谁。父亲的看法很简单。

殊不知，父亲当年得罪了的那家，就是今天当选上村支书的那位。

村民们都知道他过去的横行霸道，欺负乡里，不可一世，只是父亲之前的老支书比较耿直，光明磊落，不与他们勾结。老支书退下时极力支持父亲，父亲即位后维护一个原则：每个村民都有自己的利益，决不允许仗势欺人的行为。

这些年，三农政策给了老百姓很多机会，各种果园纷纷兴起，大棚种菜也越来越多。当然，修路啊，退耕还林呀，都还有补贴。可是很多款子应该下来却不明不白在县里搁置，为此，父亲三天两头跑县政府索要。

父亲说，其实他知道当选的那位，挨家逐户地跑过，送猪肉，送烟酒，承诺了许许多多送钱送粮送好机会的事情，帮谁家的孩子在县城找工作了，给谁家多算几亩退耕还林的地了，这些都是舅舅他们打听出来的。除了母亲娘家和大伯一家以外，他拉了所有的票。

村民们似乎忘记了从前的事，结果可想而知。

父亲也老了，他说话时菁菁听得出那种迟缓，这对他无疑是一个打击。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这时候竟然像孩子一样，突然担心那家会打击报复。

菁菁在千里之外的S城，遥望满天繁星，冷冷的月亮，也在照耀着落寞的父亲吗？她竟不能帮助父亲一丝一毫。父亲一直宠爱自己，无论做任何选择，她都是定下后才告知父亲，父亲却从来没半句抱怨。曾经强大的父亲软弱了，却连见女儿一面都如此难。

菁菁从此小心翼翼地花钱，她突然感到身上的重量。她是家里的老大，父亲生平积攒的大部分钱都投给她。妹妹读了中专，弟弟很早就退学打工，只有自己读到研究生毕业，却浑浑噩噩，随便应付工作。父亲老了，母亲也是，万一将来他们有个什么疾病，农村人还能靠什么？菁菁突然觉得以前太任性了。

她开始积攒每一分钱。退了租来的房，每月400元住集体宿舍。她不再一个人去咖啡馆，不再打出租车去郊游。经同事介绍，每天晚上都去帮初三一孩子补习数学功课。很想投资点股票，但不太懂，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只跟着同事买了少量基金。

她告诉了晓依父亲的境况，但没谈自己的省钱计划。晓依还是知道菁菁帮人补习的事情，S城其实补习班比一对一辅导更盛，也可以赚更多钱。晓依建议菁菁周末去，平常不要太累。结果菁菁连周末一起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