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有很明显的传统悲剧内核,包括严肃、崇高和英雄气概,但又并不突出这些精神,只是在观照它们,呈现生活的本来面目,符合正剧的标准。只能说正剧这个概念确实太过暧昧了,所以才会有南大教授认为压根就不应该存在这个概念。这部影片真是很好的文体教材,让我们理解悲剧的变化。
一般人的概念里悲剧的特质是悲伤,其实这是错误的理解。悲剧最大的内涵是严肃和崇高。如果一部悲剧,看得全场一片哭海,在古希腊,是要被罚款的。照着这个标准,像《妈妈再爱我一次》这样的电影很难说是一部佳作了,虽然小时候看的时候我也是哭得稀里哗啦,但是现在完全没有兴趣重看,也不记得里面讲了什么。
起初的悲剧和喜剧,泾渭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体。悲剧出现得早,也更被人重视。但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出现了悲喜融合和抑悲扬喜的趋势。前者促成了悲剧的转变,后者则更为当今大势矣。正如菜头所言,哪怕是在微博上吵架,如果娱乐性没有对方强,那就输了。80年代《妈妈再爱我一次》这样的悲剧非常卖座,但现在看看国内的票房榜,刷新票房纪录的哪一部不是喜剧呢?
朱光潜先生在《悲剧心理学》里有一段话:“随着英雄崇拜的消失,一切都被摧垮而落到千千万万人手里,崇高感于是就因之而缩小,而悲剧也就消亡了。”崇高感的缩小,造成了悲剧的危机。《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恰好示现了这个过程。人们需要英雄,需要与崇高连接,但生活却如此坚硬,英雄被消费又成为必然。比利置身梦境,努力寻找着自己。这其实是现代人的大悲剧。在传统的悲剧世界里,善恶有报,天必有应。但消解了古老信仰的现代人,陷入了某种荒诞的境地,于是包裹着喜剧外壳的荒诞悲剧纷纷诞生了。诚如和菜头所言,就算明了一切都是空虚,但是切肤之痛却又那么真实。
李安却没有让这个故事包裹上喜剧的外壳,他的慈悲是令人惊叹的,除了对有意玩弄人心的资本家批判以外,他对故事里的每一个普通人都是充满同情的。不同个体对战争的观照一层层叠加,形成错综复杂的影像世界。因此,将此片归于市民悲剧也未尝不可。朱光潜先生认为市民悲剧与传统悲剧相比,如同在一个极小的瓷片上描写出罗马西斯丁教堂穹顶的名画。但李安的巨匠之心为我们建造了殿堂,也让我感受到了古老悲剧在现代银幕上的魅力。
影片的结尾尤其动人,让我想起《七武士》的结局。人民是伟大的,但个体却背负着自身的业力向前,没有选择。如果注定要战死,那么杀死自己的子弹早已经出膛。轮回可怖,只要有信,无愧于心,那就只是暂时的阻碍,马上就会有更强烈的生命力洋溢迸发。比利最终意识到自己作为军人的职责,或者说业力,那个超越自身的浩渺存在。而我作为观众,也深深地被这部带有传统悲剧内核的正剧所陶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