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大概就是四五个月以前,我住的北方城市下了一场雪。我拉开窗帘看见外面白茫茫一片,久违地下了一次楼,在小区里拍了盛满了雪的树的照片,发在大学室友群里。他们所在的城市并没有这样的雪景。
刚大学毕业时,我在南方的城市工作,那个城市并不下雪。即使在一月这样本该寒冷的季节,气温也维持在二十多度。人们在正午穿着短袖外出觅食,在夜里热得踢开被子。有时下起小雨来,淅淅沥沥,仿佛少女抽抽嗒嗒地呜咽,断断续续,又不肯停。天空阴沉,闷热在空气里散播开来,人们潮湿的皮肤上浸着汗珠。
南方虽然没有雪,却有暴雨。入职前一天,我和我的北方朋友乘着公司的巴士,从机场赶往宿舍。巴士在高速路上开错了路,只好一路开下去。窗外是瓢泼的大雨,大颗水珠打在玻璃上,很有要破窗而入的阵势。
等巴士到公司宿舍时,天已经全黑了,暴雨依然没有停。我抱着两大箱行李在雨里飞奔,大箱子被雨水浸湿了。到了宿舍,原住在里面的女孩子向我打招呼,她操着软糯的南方口音对我说话。我没有听懂,只好冲她笑笑。
我和朋友大致安放了一下行李,便出去觅食。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我们俩饥肠辘辘。暴雨还在下,我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球鞋。雨下得比水排的快,街上积满了水,像河一样。我们费劲地挑着能看到路面的地方走,但鞋还是湿了。我一不小心一脚踩在了水坑里,雨水整个没到脚踝,我的鞋子湿透了。我们索性去超市买了两双拖鞋。我把球鞋脱下来提在手里,像街上很多本地人一样踩着拖鞋走。拖鞋仿佛使我们融入了本地。
公司附近有很多湘赣和川渝菜馆,有各种各样的粉——河粉、米粉、水晶粉、红薯粉,唯独没有北方菜。我和朋友吃了一碗螺蛳粉,第一次吃,味道非常奇怪。
南方的冬天出奇的冷。只靠被子是无法保暖的。床板幽幽地冒着凉气,穿过床垫浸在我身体里。我把棉服裹在身上保暖,却把冷气封在了衣服里,冷气贴着皮肤,让人睡不着觉。即使是这样,我依然难以在冬日阴冷的早晨爬出被子来。
在我未曾见过的,奇妙的南方冬日里,我怀念起家乡的雪。听闻家里下雪了,赶紧让小伙伴儿发点照片来。我用食指和拇指将照片放得大大的,仔细辨认着空中飞舞的轻而薄的精灵。
小时候的冬天,我打着伞回家,大片大片的雪花迎空而落,落在毛线帽上,落在羽绒服上。有调皮的小伙伴儿,偷偷撺起一捧雪,趁你不注意扯开你的衣服后领,满满当当地把雪全部塞进去,再大笑着跑开。冰凉的结晶把人冰得一个激灵,心里却暖烘烘的。来不及清扫的雪堆在路上,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声响。正午的时候,满地的雪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到了晚上天空又被雪映得黄澄澄的,仿佛童话世界。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大片雪花在空中旋转翻腾,从无尽的苍穹飘落下来,挂在旧时走过的路旁秃枝的树杈上,又融化在过往母亲忙进忙出的身影里,雪飘着饭香。
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我终于吃惯了南方大油水的炒菜,听惯了同事拖长了尾音的平舌腔调,习惯了在单位不同部门之间左右周旋,学会了在人群里小心地藏起自己的感受。我仿佛懂得了一些广大苍穹之下的,漫长人生岁月之中的,有关世界的奥妙。
我习惯了楼下地钻机不知疲倦的轰鸣,习惯了在宿舍的露天阳台,张望一尘不染的天空。然而我依然时常想起北方的冬日小城,飘在旷大天地间的大片的雪花,被雪映着的黄澄澄的童话一样的世界。
我发呆似的盯着它,仿佛依然有无尽未知的,我尚未懂得的,世界的奇妙的奥秘。那是不论我走得多么远,都矗立在那里的,不论我年纪怎样变大,都提醒着我的。那化作了雨的精魂的雪花,它曾怎样被狂风席卷,在天地飘摇,最终以优美的姿势,给万物轻柔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