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丨头七祭

一连几天的慌张、遗憾、惋惜、伤心、忙碌终于落下帷幕。

那日,曾开玩笑,这个年过得都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

只是,那个人,终究成了我们记忆中的那个人。

一个生命的流逝,有多沉重,就有多平静。

  ❄ 正在这个时候死神来了,死神的头靠在帆布床的脚上,他闻得出他的呼吸。

❄现在死神已经挨到他身上来了,可是它已不再具有任何形状,它只是占有空间。

 “告诉它走开。”

   它没有走。相反挨得更近了。

    “你呼哧呼哧地净喘气,”他对它说,“你这个臭杂种。”

——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

那一日,我无法测量到的血压并没有让我预感到什么,反倒是体温的升高和对着空气的话语使我逐渐明白,或许时日不多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白日里的那句话终究还是得以变为现实。后来众姐妹妹们回想起那日,总会问我,她到底看见了什么,一切早已不得而知,不过牛鬼蛇神罢了。而她,我想,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都不曾怕过。

我向身在国外的表妹讲述这些事情时,她惊讶于我的淡定。然而当我取完东西再次回到那里,看到那张似曾相识的遗照时,我迅速扭过头,试图以此来阻止泪水的崩溃时,毫无疑问,我失败了。那一日,我再不曾鼓起勇气看向那个方向哪怕一眼。

那个人,她的一生都在出卖生命,不管是以这种形式或者那种形式。她曾忙忙碌碌,哺育四个儿女成年又帮忙带领数个孙辈,眼看唯一的孙子也终于上了小学,却肺癌入院。癌症扩散之际,也不曾忘记要保持洁净。一生,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走。当萎缩的肺部牵引着的弯曲的背部逐渐可以伸直平躺时,我们再也无能为力,只能静静的等待着呼吸渐慢,渐慢,直至最后一口气呼出。我们的老太太,离开了。再也不用依赖吗啡止痛了,再也不用依赖氧气罐呼吸了,再也不用记挂别人了,再也没有癌症了。

你看,一个生命的流逝,可以有多平静。

黄泉路上到底有没有遍地的曼珠沙华?

我们在老太太的房间里一件一件的翻找着她喜欢的衣物,尽着最大的能力塞在那一方小小的木匣里。我们随着风俗,拿着硬币,烧着衣物。迈出殡仪馆那窄窄的天空,那日下午还曾抬眼看着我和表姐斗嘴的那个人再也见不到了,只余下一抔黄土和流不尽的眼泪。

家族太大,功劳太厚。五日的仪式结束后,仍有太多的人们红着眼眶不言不语。我们在老太太的房间里收拾遗物,找到了她曾做衣服时留下的上好的布料,也找到了她手术前还在做的小零工,也找到了她曾教我刺绣时的绷子,也找到了她给心心念念的我们留下的钱。

女人能顶半边天,这句话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遗物整理完,整个家就真的只剩下一个空壳了。空余不会做饭不会照顾自己的老爷子一人过着剩下的半生。

老太太一个人走了,我只希望八百里黄泉铺满老太太最爱的红色。曼珠沙华,开一千年,落一千年,你可不可以陪着老太太久一点?

浪迹天涯的游子,终其一生寻找的,不过是家的味道。

我们可以平静地处理后事。只是,当午夜梦回,枕边的湿润,冰箱里腐烂的食物,阳台上干枯的小花,手机里不小心打开的相册,手边乍暖还凉的茶水,我们早已习惯的一件件小事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打乱,这一刻才是最伤心的。不知对多少人说过,我们有心理准备。再充分的心理准备也抵不过那一刻的震撼。

家里人喜欢吃马齿笕,在癌症扩散后,她仍旧用了一个夏天的时间积攒了大量晒干的马齿笕。

年前那几天,一连几天不能平躺不能下床的她仍旧担心着没有准备过年的馒头、丸子。

对我来说,我最偏爱的是老太太的血糕饼子。

血糕饼子,用新鲜的猪血与白面搓成猪血面,再与玉米面粉混合,和面时加入野菜干、白菜和肉丁,一起发起来蒸熟。

方法说起来很简单,只是这种食物,就像饺子馅、丸子一样,一家有一家的味道。而我,偏爱老太太的味道,就连一脉相承的妈妈也做不出一样的味道。偌大的家族,也仅我一人喜欢。于是,老太太便每年收集猪血,给我蒸成血糕饼子。现如今,再也吃不到了。

癸巳年冬月,她来了。

戊戌年正月,她走了。

妈妈红着眼,一个一个包着岁数饺子。整整八十个。煮出来,恰好半碗,正是寻常饭量。

妈妈的饺子,个个端正挺立,馅大皮薄。

岁月的经过,从来也不只是花香,更多的是告别、泥泞与坚强。

生命,太沉重。

来时,也曾翻山越岭。

走时,只望平静安详。

愿,三尺星空当真满天神佛,护你夜夜安宁,梦中有笑。

今日,头七。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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