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于羽毛球 第十九章 紫竹寺庙

文/羊君小二

《不止于羽毛球》

上一章 校队的早晨

紫竹寺,位于重庆市万盛区最高的一座山峰“黑旗岩”上,寺庙依山而建,因为寺内生长着漫山遍野的紫竹而著名。寺庙内有庙宇若干、佛像若干、莲池十二座、寺塔一座、僧人三十六人。在黑旗岩的顶端,坐落有“玉皇殿”,殿的前面是焚烧香烛和钱纸的大炉子,由水泥和红砖砌成,站在炉子的旁边,倚着石头做成的栏杆往下看,可以俯瞰以阳光为晚妆的万盛主城区,主城区建在山下面少见的平坦地面上,在贵州、四川及重庆的山地丘陵地区,这样罕见的平坦地貌被当地人称为“坝子”,平坦的坝子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往往成为当地的经济政治中心。

通过一条杂草丛生的逼仄小道,绕到玉皇殿的后面,可以见到黑旗岩另外阴柔的一面,山下是农田,溢满了水,似镜子般平滑干净的水面上,静静地倒映着黑旗岩垂直瘦削的山体和矗立在农田旁小山上的白色挺拔的高压电塔。不远处有炊烟徐徐升起,妇人围着土灶添柴、择菜、切肉;老人以及青壮年端来一个小板凳,坐在地坝的边缘,抽着一口旱烟,感受到天色渐晚,日光减淡,看到对面的山上,朦胧的月亮已经在努力地往上爬了;小孩拼命地追着黄鸡和白鹅,弄得地坝鸡飞狗跳,人和月亮,互相都不声张,终于,妇人抽空从昏黄的厨房里走出来,大声呵斥了几句,“刷”的一声,孩子安静下来,黑幕也落了下来。

紫竹寺庙在见证爱情与家庭永恒的同时,死亡也在迫近。

葛咏歌从小就生活在这里——黑旗岩阴柔的背面,山像一把太阳伞,不到下午四点,就遮住了所有温暖的光,剩下一片阴凉盯着这个村庄,就连肥壮的黄狗也冷得窝在门口筛糠。读初中后,葛咏歌一家才搬到万盛城区——黑旗岩阳刚的前面,父母在靠近初中学校的一排居民楼里,小心翼翼地挑选了一套一楼的房子,同样,在下午四点后就见不到光了。

第二天就是国庆节,葛咏歌打算回家。幸好下午没有课,不然又赶上回家高潮。她拖着箱子离开寝室时,洪尘打来电话:“葛咏歌,你还没有走吧?”

“没有走,在寝室门口。有什么事?”

“你家是在万盛吧!”

“是的,怎么了?”

“就是万盛有一个羽毛球赛,明天开赛,大长腿和蒋木盛想参加,他们不是很清楚路线,我就告诉他们你知道,然后就……”

“就什么?”

“然后,他们叫你稍稍等一下,下课后一起走。”

“不行,待会儿回家的人太多了,交通会很拥堵的。”

“葛咏歌,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说一声‘YES’吧!要是他们比赛赢得了奖品,说不定还会分你一点啦!”

“嗯……那好吧!为了奖品,你把他们的号码发给我,待会儿好联系。”

“你还真是事事都考虑到自己,我要向你学习。”

“你难道没有听到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吗?好吧,再见。”

“再见,国庆节快乐!”

等到下午四点,大长腿和蒋木盛才赶到长途汽车站,葛咏歌已经买好了票,坐在候车室里。周围都是人,各自急冲冲地奔往自己的归属。背着蛇皮口袋的打工青年,右手拽着车票,费力地走过来,一下子瘫坐在葛咏歌的旁边,然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面有小孩子在座椅之间翻上翻下,烫着大波浪的母亲招呼了几句,然后一个大嘴巴子就抽了过去,停顿三秒后,孩子发出杀猪般的怒吼声,贯彻在本就嘈杂的候车室。

葛咏歌恍惚在孩子的哭声中,盯着青年的蛇皮口袋,认真地观察上面的泥泞。

“葛咏歌,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大长腿和蒋木盛一人背着一个书包和一副羽毛球拍,干净清爽地出现在葛咏歌面前,她立马清醒了,起身招呼着二人:“没关系,我下午没有课,所以就早到了。票我已经买好了,现在就上车吧!”

三人缓慢地穿行在人群中间,排着队上车时,葛咏歌听见口琴声,弱弱地飘荡在喧闹的大厅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她放好行李箱,踏上车之前,最后看了一眼玻璃窗里拥挤的人群,大都疲惫地瘫倒在座位上,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放着或高档的行李箱,或破旧的蛇皮口袋,或泛黄的水桶,在一个角落,有一个小孩窝在一个座位上,他的唇,滑过一只巴掌大小的口琴。

大巴车离开主城后,就上了高速,一路上都听见司机驾驶室那里发出的温柔的警告:“您已超速,请注意行车速度。”司机摇头晃脑,继续放肆地驰骋在自己的康庄大道上。葛咏歌坐在靠近过道的位置上,她的头略微往外偏了偏,方便看不远处的电视上播放的《死神来了》。蒋木盛和大长腿坐在前面,都没有说话。

蒋木盛一上车就吃了晕车药,靠在车窗上睡觉,他的头顶搭着一张彩虹色的毛巾。葛咏歌经常看到蒋木盛用它擦汗,不知道现在他的呼吸是否顺畅。

刚上车时,等蒋木盛还清醒着,大长腿就调侃他:“哎,你一个男的,还晕车,以后怎么办?你还想不想学开车了。”

蒋木盛从书包里取出毛巾,淡淡地说一句:“没办法,我的小脑不发达,所以就晕车。再说以后工作,不是进检察院,就是进公安局,谁会开车,谁下班后就去给领导开。我才懒得去,所以就不学了。”

大长腿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就是怕考不过嘛,直说。还有,我听洪学姐说过,你现在英语四级考试都没有过,准考证集起来都可以凑成一副扑克牌了。说真的,你是不是有心理阴影了?”

“嗯,是的。因为我小脑不发达,所以四级始终没有考过。”说完,蒋木盛就用毛巾盖住整张脸,靠在玻璃窗上睡着了。

下车后,葛咏歌先带着两人去找组委会提供的宾馆,等两人把书包和球拍摔在床上后,葛咏歌就提着行李箱离开,“啪啪啪”地下楼,听见身后有个声音:“葛咏歌,这里有什么吃的吗?”葛咏歌立在那里,见蒋木盛高高地站在楼梯口,他的左手臂撑在铁栏杆上,头顶是一盏昏黄的廊灯,他的影子从脚下蔓延,一直向下流动着,轻轻地碰到了葛咏歌的脚下,两双脚中间隔了九个台阶,全部被黑色的影子覆盖。楼梯的左侧是一面画着各种涂鸦的绿墙,在尽头,张贴有一张周杰伦的海报,海报上的人依旧酷酷地站着,忘记了微笑。

葛咏歌低下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影子,她下了一个台阶,与影子保持着五厘米的距离。她抬起头,看着高处的蒋木盛,像是仰望大城市里那些高不可攀的楼宇一样,没有忘记微笑,依旧淡淡地回答:“去夜市那边看看吧!出了宾馆,向左转,沿着滨江路一直走,热闹的地方就是夜市。”葛咏歌提着箱子,转身,继续下楼梯。

“谢谢啦。”身后传来蒋木盛的声音。

葛咏歌走后,大长腿和蒋木盛坐在宾馆里,拿着手机到处收无线网络,什么都收不到,没有办法,两个人走出宾馆,按着组委会提供的路线,很快找到第二天比赛的场地,原来和宾馆只是一河之隔。这时候,天才微微变黑,两人对着体育馆一阵自拍,以证实自己曾经来过。

在体育馆旁边,有一个中年人拉着一辆装饰得很漂亮的马车,马车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每隔五秒,就做出一个可爱的姿势,然后静止不动,外面有一个男子,拿着手机,不停地给马车里女孩子照相。几分钟后,男子付了十块钱,女孩子随即从马车上跳下来,高兴地牵着男子的手离开了。蒋木盛和大长腿站在那里,傻傻地盯着那匹马,两个人都觉得这马的眼睛长得特别好看。

蒋木盛拍拍大长腿的肩膀说:“很好看,就像你的眼睛。”

中年人吆喝着他们去拍照,说只收五块钱。两个人摇摇手,快速地离开了。到了体育馆的另一面时,天空早已暗下,周围五颜六色的灯随即亮起,体育馆旁是一个大操场,里面有很多人在跑步,大操场的旁边就是“羽毛球公园”了。两人沿着一条小路,走进绿树葱茏的公园,每走几步,就可以看见一个露天的羽毛球场,每一个场地里,几乎都有跑动的身影。头顶是明晃晃的白色大灯,安静地看着这些或年轻或衰老的面孔。他们所倾洒的汗水,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熠熠生辉,让这座城市永远不老。

走着走着,就饿了。沿着滨江路,很轻松地就找到了夜市,两人一人点了一份酸辣粉,各自端着,趴在桥上,一边吸溜着,一边看桥下的流水。

第二天的比赛进行得很顺利,总共打了三局,就轻易进入了决赛,等着明天打决赛。中午的时候,两人又去吃了酸辣粉,下午没有比赛,于是就向老板娘打听了一下当地哪里好玩。老板娘推荐他们去黑山谷或者是石林,听老板娘扯了半天的路线,两人还是没有搞清楚,于是,只好拨打了葛咏歌的电话。

葛咏歌在建设银行取五十块钱的稿费,接到电话后,她顺势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到一点半了。她说:“现在去黑山谷。肯定是来不及了。因为坐车上山需要耗费一小时,参观景点至少要三个小时,下山的末班车在五点发车。”

“哎,看来没有办法了。”蒋木盛叹了一口气。

“你们打完比赛再去玩吧!”葛咏歌安慰到。

“不行啊!大长腿赶着回去做两份兼职。看来,只有以后找机会来了。”

“要不去别的地方?”

“哪里?”

“紫竹寺。”

三个人在山下汇合,各自买了一瓶水,慢悠悠地走在山间小路上。到了门口,跨过高高的门槛,就踏入了另一个与世无争的弥漫着檀香的世界。大门左右摆放着两缸睡莲,没有开花,只有绿色盎然的叶子摊在水面上。水面下有几条金鱼,慢悠悠地游着。旁边有张贴教义的宣传栏,蒋木盛和大长腿看了几分钟,觉得索然无味,大长腿说:“学姐,你给我们解释解释吧!”

葛咏歌看着金鱼,觉得很有意思,便叫另外两人也来看。她在水面上撒了一点小草碎末,还未尽兴,这时走来一个僧人,叫他们不要戏弄金鱼。三人尴尬地笑笑,转身拾级而上。

葛咏歌一边走一边说:“我就给你们普及一下吧!不过很枯燥,如果听不下去了,可以随时叫停,我不会在意的。”

“咦,看来学姐是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的啊!那我们就洗耳恭听吧!”

“好,就先谈谈教义。佛教的教义有四谛说、十二因缘说、因果报应说。中国不是很认可因果报应说。佛教后来传入中国,进行了充分的中国化,即形成禅宗,是慧能创立的。他认为用苦行来成佛,所花的时间太长,主张顿悟成佛。有个典故,慧能和另外两个和尚坐在一起,这时候,一阵风吹来,旁边一旗子随风舞动,一和尚说风动,另一和尚说旗动,慧能则说心动……”葛咏歌的话还没有说完,大长腿就陷入了心动。

“学姐,那里有一个‘福’!”大长腿朝那面写着各种‘福’字的墙壁跑去,中间有一个字最大,离这面墙壁十米开外的地方,地上画了一个红圈。寺庙里的人说,只要闭上眼,站在圈里,转上几圈,然后继续闭着眼,伸开手,往前走,倘若能摸到中间那个‘福’字,便能为家人祈福了。

大长腿十分激动,站在圈里转了两圈,准备去摸‘福’字。可是,一开始方向就弄错了,他整个人缓慢地朝旁边的一棵梧桐树走去。蒋木盛和葛咏歌趴在一边的栏杆上看笑话,等大长腿睁开眼,看见乌黑的树干时,再往左看看墙壁上骄傲的‘福’字,有些丧气。接连几次都摸偏以后,大长腿准备放弃,还是蒋木盛出了一个主意,让大长腿闭上眼,由他来指导。

后来终于摸到了,大长腿如释重负地叹口气,说:“这样算不算作弊啊!佛祖会不会不接受我的祈祷?”

“哎,我跟你讲,幸福是靠自己争取的。佛祖也是很认同这点的,对不对,葛咏歌?”蒋木盛将手搭在大长腿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三下。

“对对对。”葛咏歌放下矿泉水,连忙回答蒋木盛。

“我们下面去看什么啊?”蒋木盛也打开矿泉水。

“去看天王庙。”葛咏歌说。

走了十分钟左右,就来到建筑宏伟的天王庙。经一条小路,绕到大门,更是被它的宏伟所震撼。大长腿和蒋木盛兴奋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殿中。门口坐着一个僧人,僧人的面前摆着一张黑漆木桌,桌子上有纸和笔,左边还排着几列小灯,小灯没有点燃,全部都刚加满了灯油,干净白色的灯绳静静地躺在透明的灯油中。僧人说:“点灯祈福,一盏五十。点灯吗?”

大长腿明明已经走出几步了,还是倒了回来,说:“我点一盏灯吧!它可以燃多久啊?”

“一年不熄,一年后,若要续福,需要再来加灯油钱。”僧人说。

大长腿有些蠢蠢欲动,想了想,掏出钱包,付了五十块钱。僧人递给他一支笔和一条红布条,他接过笔,郑重地在上面写上了一个名字。然后,僧人拿着点燃的小灯和红布条,走到大殿的中央,郑重地将小灯放在一个木架子上,小灯压着红布条,布条摇摆不定,上面黑色的名字看不清。

看着小灯安然无恙地燃烧着,大长腿松口气,走在前面,指着一尊佛像询问。葛咏歌小声地解说着:“这里有六尊佛,最前面为弥勒佛,他笑口常开,寓意着进佛门之人,必须心怀大,有容乃大;若为斤斤计较之人,则不允许进入佛门。再后面是韦陀菩萨,就是你所指的这尊佛像,他掌管法界。你们看见他手中的杵吗?很有意思,若他手中的杵扛在肩上,则代表云游和尚可在此庙免吃免住三日;平放,免吃免住一日;杵在地上,则不能免吃免住,庙小粥少,请云游和尚另寻他地。”

“这就是一个信号塔啦!”蒋木盛笑着说。

“看,这四尊就是四大天王,他们手中握着的宝物掌管风调雨顺。南王,魔礼青,手握宝剑,掌管风;北王,魔礼海,手握雨伞,掌管雨;西王,魔礼寿,手中是蛇,掌管顺;东王,魔礼红,手抱琵琶,掌管调。对了,你们知道四大道场吗?”

“不知道啊。”

“中国有四大道场,分别由四个菩萨掌管,九华山,地藏菩萨掌管,坐骑为莲花台,教义爱护、满足众生愿望,代表孝;普陀山,观音菩萨掌管,坐骑为莲台,教义慈悲,代表慈悲;峨眉山,普贤菩萨掌管,坐骑为白象,教义修行广大、功德圆满,代表实践;五台山,文殊菩萨掌管,坐骑为狮子,教义智慧、辩才、威猛,代表智慧。”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蒋木盛说。

“感觉你对这些特别懂啊!不像是临时查的资料,这些东西好像一直存在于你的头脑里。”大长腿说。

“不是很懂,有个老头告诉我的。他常叨叨,我也就记住了。”

“老头?”

“嗯,就是住在庙里的一个老头,他和他老伴帮寺庙照看菜园子。”

“我们可以去拜访他一下啊!他住在寺庙的哪里?”

“不用了,他和他老伴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就死了。”

“死了?”

“嗯。在山顶的一块草坪上,一个僧人发现的。僧人在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要去敲钟,准备敲时,瞥见旁边‘生死碑’的下面露出一只手臂。僧人大胆去看,就发现夫妻俩。俩人手握着手,旁边蓝色的塑料口袋里放着一包饼干和几个苹果,饼干开了封的,少了几块,旁边还有一个深色的瓶子,僧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老头前天托自己下山买的农药,说是菜园子里最近生了太多青虫,要除除虫,没有想到却是用来断命的。那天傍晚的钟声,村里的人等了好久都没有听见。”

“他们为什么自杀啊?”

“很多年前,他们的儿子沾了毒,借了高利贷,老夫妻卖掉房子才还的债,后来只好租房子坐。没有想到,儿子不思悔改,继续吸毒,没钱的时候,就来打老父亲退休金的主意,每月来扰一回。后来,俩人下定决心,瞒着所有人搬到了庙上,过了十年的清净日子。后来,那儿子又找到他们了,说借了高利贷,要老人把这十年的养老金都交出来,他老父亲不肯,他就抓着老父亲在菜园里打。走时说,一个月后就上山来收钱。老夫妻见这日子没有办法过了,就把钱捐给庙里,修了一座‘生死碑’,碑修好后,俩人就归西了。”

“‘生死碑’还在吗?”

“在山顶。”

“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啊。”大长腿发出感慨。

适时,大殿里放出大悲咒,三个人沉默着。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能不能不谈论这么沉重的话题啊?”蒋木盛走近葛咏歌,继续说到,“而且,生活本就够沉重了。”

走出大殿,三个人拾级而上,走在狭窄的水泥路上,蒋木盛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塔,他指了指,说:“卖弄一下,你们知道吗?中国寺塔有楼阁式、密檐式、亭阁式,这一座是楼阁式。塔级奇数,塔面偶数,寓意阴阳结合、衍生万物。”

“看不出来,你也懂啊!哎,我真是一个……”大长腿唏嘘感叹。

“多看看书,少在外面兼职,最宝贵的就是时间了。你看,它们偷走了你多少时间。”蒋木盛安慰着大长腿。

狭窄的水泥路走到尽头时,便来到一片开阔地,右边是药王殿和文殊菩萨殿,大长腿跑去拜药王菩萨,蒋木盛和葛咏歌并排倚着石栏杆,栏杆下面是悬崖,葛咏歌闲得没事,吹起了口哨,是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蒋木盛缓缓地说出一段话:“李叔同,法号弘一法师。他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前驱,将中国传统文化与佛教文化相结合,是中国近现代佛教史上最杰出的一位高僧。你知道吗,李叔同在写这首歌词时,还有一段动人故事。”

葛咏歌停下来,问到:“什么故事?”

“我在某本书上看的,说是弘一法师在俗时,在大雪纷飞的冬天送别一位叫许幻园的好友,许幻园站在门外喊到‘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李叔同看着好友离去的背影,在雪地里站了一个小时。返身回屋后,便写下这首词。”

“我们的生命,总是在送别与离开之间,被迫着前进。”葛咏歌低下头,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

“诶,你们有没有五十块钱啊?借我啊!”大长腿从药王殿里跑出来,站在殿外问葛咏歌和蒋木盛。

蒋木盛摊开手,说:“又要捐钱啊?我跟你说,幸福是靠自己争取来的,求神拜佛不可信。我是不会借钱给你的。”

“我有钱,我借给你。”葛咏歌说完,就开始掏口袋里的崭新的五十块钱稿费。大长腿跑过来,接过钱,说声“谢谢”,然后狠狠地踢了蒋木盛一脚,没有等蒋木盛反击,他就高举着五十块钱朝药王殿飞奔而去。

快到山顶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块巨石,孤单单地立在悬崖边上,周围还围着栏杆,栏杆生了锈,一阵风吹来,铁锈“窸窸窣窣”地往下掉。巨石正面刻着“生”,反面刻着“死”。每个字都如一个成人那么高,它俩面色威严地站在大风中,不悲也不怨。巨石的对面是一棵香樟树,它像护卫一样,守着巨石。

大长腿跑去参观位于山峰最高点的玉皇殿,剩下蒋木盛和葛咏歌并排站在巨石的对面。古庙旁巨大的香樟树摇曳着枝桠,斑驳的阴影印在两个人的肩头上,带着香樟独特浓郁清香的风,一下子吹过发梢和心间。

葛咏歌打开瓶盖,喝了一口水,这时,蒋木盛看着她说:“你知道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这个只有半截头的话语飘荡在风中,像蝴蝶一样,在葛咏歌的心里盘旋着。

“后面的我忘记了,这是一首诗。”迟来的尾巴终于将话语补充完整,它便不再轻盈,跟随着咽下的一口清凉的水,一直下沉下沉,直到触及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后,才就此安然沉眠。

“哦,我知道了。”葛咏歌转身将空瓶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你们真的不去看看吗?”大长腿已经从玉皇殿走出来,兴奋地朝他们挥着手。

“不了,走吧,咱们下山。”蒋木盛说。

半个小时后,三人便轻松地到达山下,葛咏歌一看手表,快到六点了,就带他们去初中校门口的一个串串店吃晚饭。葛咏歌手里拿着一瓶辣椒酱,是刚才下山时,同村的一个大婶递给她的,大婶念叨着:“我们家黑娃,上高三了,他说国庆节就不回家了,他要在学校复习。小葛啊,你下山就顺便把这瓶辣椒酱帮我带给黑娃吧!”

葛咏歌接过辣椒酱,盯着大婶沧桑的面庞,有些感慨。

大婶说:“你走吧!有空上山来玩,大婶这里少不了你的饭的。”说完,大婶抹了抹眼睛,看着三人,愣了一下就折回她的屋子,然后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

三个人坐在路边的凳子上,锅里的红汤逐渐沸腾,大的小的长的短的串串也随其上下翻腾,等了十分钟后,就开始吃了。葛咏歌刚拿起一根串串,就看见一群男生从校门口出来,走在前面的正是黑娃——其实黑娃并不黑,只是小时候肤色有点深,所以她妈就这样喊他了。

葛咏歌放下串串,站起来,叫了一声“黑娃”。黑娃四处寻声,看见了站在串串店门口的葛咏歌,他转身跟后面的同学说了几句,大家骂骂咧咧的,黑娃一个人径直走了过来,他咧了咧嘴,说:“姐,国庆节回来玩啊?”

“吃饭没?来,坐。”蒋木盛抽出旁边的一根凳子。

“这两位是我的同学,他们来打羽毛球比赛的。你和你同学,不会是去网吧吧?”葛咏歌说。

“姐,不是。我们一起去吃饭,待会我还要回教室上自习啊!得了,今天就蹭一顿饭。老板,先盛一碗饭来。”黑娃开始动手捞锅中的串串,捞起来后,一串一串用筷子刮到碗里。

老板把饭端来,他就着一片土豆,狠狠地扒了一口饭:“姐,你们大学是不是很自由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老师管,也不用上自习。”

葛咏歌还没有回答,大长腿插了一句:“小伙子,一切靠自觉。好好努力吧,虽然大学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差。”

“忘记了,你妈给你带了一瓶辣椒酱,放在柜台那里,你要不要吃?”葛咏歌说。

“等一下我拿走,现在不忙。哎,我现在直接在学计算机,和一个破学校已经签订了合同,到时候只能靠他们的学校。哎,写代码写得我头疼。”黑娃骂骂咧咧地,然后迅速地扒完了一碗饭,再叫老板盛了一碗,两碗饭下肚,心满意足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半个小时后,等葛咏歌吃完了,才想起黑娃的辣椒酱,那矮矮的玻璃瓶子依旧放在柜台上。葛咏歌拿着瓶子走进校园,因为出入的学生比较多,所以保安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自然溜了进去。

葛咏歌虽然住在学校附近,但是已经五年没有进来看一眼了。不是不热爱,只是怕再次思念。

一路上,葛咏歌都絮絮叨叨着:“哎,你们俩装得自然一点啊,不要被保安叔叔认出来了。”

蒋木盛不屑地说:“喂,好像你是最不自然的啊!你连看见教学楼门口的一盆花都要感叹一番,看见教师墙就趴上去,拼命地寻找你的初中班主任。”

大长腿的眼睛散着光,他说:“蒋木盛,有人操场那里打羽毛球啊!走,咱们去凑凑热闹。”

葛咏歌挥挥手:“你们去吧!我要一个人来回忆这段时光。”

葛咏歌走在新的高三教学楼里,看见每一间教室门口都摆放着几盆鲜花,走进黑娃的教室,只有稀疏的几个人在看书。

一个男生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看《看电影》,葛咏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到:“请问,你知道黑娃去哪里了吗?”

男生头也不回,说:“去网吧了。”

“那他坐哪个位置啊?”

“我后面。”

葛咏歌放好辣椒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教室,太多陌生的事物充盈着双眼,她恍恍惚惚地下了楼梯,走出教学楼的一瞬间,太阳的余光照在她的眼睛上,太阳穴突突地疼了一下,最后恢复正常。

大长腿和蒋木盛在远处的操场上打羽毛球,旁边围了十几个人。葛咏歌拿出手机,发条短信:“在学校门口等你们。”

半个小时后,大长腿和蒋木盛走出大门,见到正在吃冰棍的葛咏歌,埋怨到怎么不直接去找他们。葛咏歌也不说什么,走在前面,送二人回了宾馆。

第二天的比赛比较轻松,比赛完后,大长腿和蒋木盛各自拿着一瓶矿泉水,并排坐在看台的台阶上,彼此默默地看着在场地上忙碌的工作人员。位于中央的评委正在热火朝天地商量着,其他选手也心照不宣地各自躲在某个角落休息。现在胜负已定,无须争辩。

“我们双打是第三名,有一万元奖金,”蒋木盛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一万你都拿去,我有钱,圣诞节的时候,在万源还有一场比赛,我很有把握。”

“我只要我的那一份,你的,我不要。”大长腿将矿泉水瓶放在脚边。

“大长腿,你变通一下好吗?你小子从开学以来就天天做兼职,还要打球,深夜才能看书,还没做够吗?你放松一下嘛,缺钱,你就说啊!一个人闷着干嘛?”

“我只要我赚的钱。”

“你赚的?我不和你一起打双打,你赢得了吗?话说回来,刚才有几个球你怎么打的,你去打望了吧!看台上有美女吗?你妈就教了你这个吗?”

“我告诉你,别提我妈。”

“怎么啦!戳到痛处了?我跟你说,你妈辛辛苦苦送你来学医,不是叫你一天到晚洗盘子,端盘子,送外卖的,她就想你好好读书,当个医生。你看你的手,变形成这样,以后怎么握手术刀?”

“你有什么权利说我?你不是一天也泡在体育馆打球,不看书吗?你啦,学了些什么?人有多少块骨头,蛋白质是怎么合成的,小分子在人体里又是怎么转运的,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打球,只知道现在,只知道握住手中的拍子,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一个蠢货!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一个爱做救世主的人!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啪”的一声,蒋木盛将手中的矿泉水瓶重重地摔在大长腿身上,然后自己也重重地摔在他身上,两人扭打在一起,旁边的人也不劝阻,只是静静地看着热闹。

十分钟后,两人筋疲力尽地躺在羽毛球场旁边的一块绿皮地上,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一言不发。阳光透过玻璃,柔柔地拍打在两人充满青春的脸上,像是母亲的手掌,有着略带斥责意味的力度,但两人更多的感受是,宠爱的温暖。

“我妈得了鼻咽癌,正在治疗;我爸下岗了,在家务农;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妹妹在上高三,姐姐在工作,但工资不高;我的学费是贷的款,生活费是做兼职赚来的,自从读了大学,就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大长腿淡淡地说,“我还记得我中考前的那一个月,我在客厅的茶几上写作业,每天都写到很晚,我妈就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写作业,看着看着她就睡着了,躺在沙发上,身上一件盖的都没有。初夏的深夜仍然有点冷,她有点胖,都冷得微微颤抖。我还嫌弃她打呼噜的声音影响我思考了,我就推醒她,说,妈,你要想睡就去床上睡吧!她说就要陪着我,不然我一个人多孤单啊!我就不理她了,转过头继续做那道该死的物理题,都没有想过抱一床被子给我妈盖上,就残忍地看着她在那里发抖。我终于做完了作业,就推醒她,她就去热洗脚水,我就继续背单词。水热好了,就端在我面前,说,儿子啊,来洗脚,你今天辛苦了……”

蒋木盛转过头,看见大长腿望着天空,眼泪一点一点地流出来,最后在面颊汇成小河。他拍了一下大长腿的肩膀说:“放心吧!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而且鼻咽癌的预后很好,放疗的效果更好,别担心,只要坚持治疗,就没有问题的。咱们聊点别的,嗯……你为什么喜欢羽毛球啊?”

“高中的时候,宣泄压力。只有打球的时候,我可以不用想太多。”

“这样啊!我嘛,就简单多了,打球挺帅的,能吸引住妹子。”

“哼……你这是把你的不良居心宣告于世啦!我要叫球队里的妹子防着你一点。”

“哎,你这是何苦啦!对啦,我是学法医的,所以那些知识基本没用,我记不住也就算了;你一个临床的,可要好好学,不然以后我找你看病的时候,我会害怕得打抖。”

这时,体育馆里的喇叭响起:“请以下选手来领奖台领取奖金和奖状……男子双打第三名:易宇朋、蒋木盛……”

蒋木盛站起来,伸手扶着大长腿也站起来,他看见大长腿脸上的一块淤青,说:“哎,那奖金不用给我了,算作你的医疗费。”

“谢谢。”大长腿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主席台。

“易宇朋?”蒋木盛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这才恍惚过来,大长腿的原名就是“易宇朋”,他还记得大长腿做自我介绍的样子,干干净净的脸庞和声音:“大家好,我叫‘易宇朋’,我的家在广东,因为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所以很辛苦才遇见你们。”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蒋木盛脑里回旋着这一句话。

回城的路上,蒋木盛坐在大巴车上,看见葛咏歌在路边行走,他打开最后排的窗户,大声喊着:“葛咏歌,葛咏歌,再见,国庆节快乐!”他朝着路边的葛咏歌挥手,远处的红灯随即变为绿灯,车子启动,开始往前开。

“再见。”葛咏歌抱着一个大白菜,朝着逐渐远去的大巴车挥手,尽管她知道,车里的人并不知道她还在那里站着,甚至已经开始将这座小城遗忘。

但那又怎样啊,周围人所忘记的,由她来记下。

古庙旁巨大的香樟树摇曳着枝桠,斑驳的阴影印在两个人的肩头上。

(羊君小二:热爱文学,写文章践行“钟摆理论”:悲一篇,欢一篇,悲悲喜喜三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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