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正月十五的傍晚,大黄庄开明乡绅黄庭汉家大门外张灯结彩,院子里的戏台上,台城大春戏班子的演员们,正卖力地唱着淮剧《五女拜寿》,台下十几桌一字排开,一时间觥筹交错,欢笑连天。
黄庭汉夫妇身旁坐着少东家黄天贵以及他三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和跟了他半辈子的账房先生。
黄天贵年轻气盛,又满腹经纶,他常年行走在江南江北,结交广泛,到处有朋友。今晚,贩夫走卒的,三教九流的,坐了十几桌,个个都能喝,不肖一个时辰,几十坛上好的维扬大麦酒就见了底。大家不停地给黄少爷敬酒,祝贺他喜得贵子。
喝到半途,黄天贵不住地唉声叹息,那些醉醺醺的朋友围了上来,问其缘由。父母年岁渐老,身体多病,自己是晚生的独子,以前吴江周边和淮阴那边的生意都是自己在跑,现在要照顾父母,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云云。
“大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以后这些送货收账的事,兄弟我定当效犬马之力。”
“大哥,为你效力,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哥,小弟是个粗人,不懂说辞,以后只要用到小弟的地方,尽管吩咐。”
......
一时间,个个抢着往前涌,奉承的,溜须的,大家不停地拍着胸脯,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闹哄哄地乱成一锅粥。
黄天贵得意地朝老爹“乜”了一眼,意思是,你看看,我的这些哥们,哪个不是真朋友?
黄庭汉笑了笑,微微颔首,轻轻地“呷”了一口酒,算是回应儿子。
“还乡团来了,快跑啊!”不知谁大声地喊道。霎时,庄子东、南、西边,火光冲天,枪声连连。刚刚还抓着酒杯,把黄天贵围成一团的百十号人,瞬间便作鸟兽散,趁着天黑往庄北鼠窜而去。
“大哥、嫂子,有我们兄弟在,不怕!”黄庭汉的三个兄弟,酒杯一扔,操起锄头、叉子,兵分三路,往庄子的三个方向赶去。
账房先生吓得脸色发白,他带着家丁们,把大门闩好顶上,等黄庭汉和家人们藏进了放山芋的地窖里,他才从院墙翻了出去,边跑边大喊村民帮忙,趁人不注意,躲进了刘寡妇家的牛舍角落里。
大概一刻钟后,黄庭汉的三个兄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黄庭汉也从地窖里爬了出来。
“大哥,哪有什么兵匪,就是一帮乡民在舞火把,放鞭炮。”
“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啊,对不住了。”黄庭汉朝大家拱拱手,掸了掸棉袄上的土,招呼着。
哪还有人?地上是东倒西歪的桌凳和狼藉破碎的杯盘。惊魂甫定的黄天贵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儿子,没事了,没事了,过来坐。”黄庭汉招呼厨房热了菜,几个人围坐了一桌。
“儿呀,我说过,我这辈子只有三个半朋友,你一直不理解,认为我古板,不会交际。今晚的情形你看到了,现在不要我解释,什么才是朋友吧?”黄天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旁的账房先生也低着头,手极不自然地拍打着棉裤上的草屑。
“父母渐渐老了,这么大的家业迟早会交给你,你一直认为你朋情广,会比我吃得开,我倒是希望你比我做得好,于是我请了庄上的族人,配合我演了这出戏,就是怕日后你吃亏啊!”
若干年以后,黄天贵老人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沟壑纵横的脸上还露出了孩提般的羞涩,“我爹的朋友其实也不少,只是他一直自认为只有三个半,当初我在父亲面前,试了试我的朋友们,本以为很有面子,谁知道他老人家弄了个更绝的,生姜还是老的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