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不知道帝君未同她讲完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只觉得无论是什么故事,她都无法用看话本子的心情去看它,她不愿意在不属于自己的故事里纠结。她忽然觉得自己在沧夷待得很久了,帝君在此处吃桔子似乎吃得正在兴头上,一直没有要离开的动向,若是叫姬蘅知道他们同在一处,倒是节外生枝了。思及此,凤九决定,待青缇的叩碑之礼完后,便择日同他辞行。
叩碑之礼始于上古,是沧夷一族立储、请庙号的正式仪典。每任少君需要在修行届满飞升上仙之后、即位以前完成这个仪式。万万年前,盘古辟出凡世后,以血肉身躯化山川河海,却因残存的灵力不熄,化出的山河极不稳定,天灾不断。沧夷始祖伏蒙应劫而生,以太极轮平河患、灭天火,定地水火风,人间方山河初定,始衍化生息。后来,伏蒙亦以自己的身躯化为镇心石,立于中土,擎天履地,换来了凡世长久的太平。十万年后,凡世根基稳固,众神登天而去之时,镇心石功成身退,不能再得回原身,便化为一块无字碑石,回到了沧夷族中,立于织越北峰云霄顶上。因碑石中有伏蒙寄灵,自此沧夷族每一任新君即位之前都要来此开坛祭祀,行叩碑之礼,接受上古始祖的考验,若是通过考验,则碑石长鸣,显出字迹,赐下新君庙号。上一回的叩碑之礼,还是在十几万年前,青缇的父君叶长恭便是行此礼后,由无字碑赐号明光。
青缇的叩碑之礼,便是在两日之后。因此礼只允许族室宗亲观礼。凤九便只能等着礼成之后的筵宴之上,贺一贺青缇。
待到入宴之时,凤九遥遥看见青缇已换了紫金钳玉冠束,便知他已顺顺利利完了礼,心下很是替他高兴,却见青缇也正瞧着她望过来,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凤九便礼貌性地也眨了眨眼回应。忽又余光中发现坐在上首的、两日不见的东华帝君也正偏了头看向她,便又礼貌性地偏了头回看着帝君,帝君见她望过来,眉毛一挑,凤九便也跟着眉毛一挑。心道今儿朝自己递眼神的人可真不少。
酒过三巡之后,青缇的父君便笑吟吟地起身离席,行至殿中央,朝着帝君弯腰拜了下去。恭敬求恳道:
“小儿青缇已由圣碑赐下庙号,择日便要授金印宝册,原本这是臣下的份内之事,但恰逢帝座仙驾在府,臣下斗胆忝颜请旨,求帝座屈尊为小儿行授印之礼。”
銮座上的帝君觉得小事一桩,不以为意,随口应道:
“这有何难。”
明光神君闻言喜气盈腮,叩谢不绝。众仙自然也是互相称贺,称颂不已。内中有一白发仙伯道:“不知少君庙号,圣碑是如何定夺的?”
明光神君便向天揖了揖首,恭谨答道:“圣碑已有封彰,定的是正是文昌二字。”
“妙极妙极,主文运而注吉祥,惟有此号当得起少君。”白发仙伯捻着胡须点头赞道。一时众仙跟风称颂不绝。青缇仍是斯斯文文地一一还礼称谢。
一旁的凤九却早已听呆了。文昌二字好似一道焦雷炸响,瞬间将凤九的灵台震得一片混乱,她无从思考,只是本能地、茫然地将视线转向了銮座上的东华帝君,而帝君也在看着她,眼神中似有波涛翻涌,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大殿上仍然在杯盏交错,欢声笑语,凤九忽然觉得他们很吵,吵得她心慌,她起身便要离席。
青缇早已发觉凤九脸色不佳,见她退席,忙赶上来相问,凤九微微退开同青缇保持着距离,道是自己有些不舒服先走了。说着便转身要走。
青缇伸手拦在凤九身前:“你不舒服,且等等我知会他们一声,便送你回青梅坞。”
“我不回青梅坞了。叨扰了多日,我也差不多该回青丘去了,这便同你告辞。不必送了。”忙忙便地疾步朝宫门而去。
青缇一个闪身又挡在凤九前面,“你神色不妥,又突然说要离开,莫非出了什么急难之事?”
凤九早已神思不宁,见青缇一再相拦,便略觉得有些烦躁,胡乱应道:“我确实有要事,你不必问了,容我告辞便是。”
青缇伸出手欲拉住凤九再说些什么,还未碰到凤九的衣袖,便见一束紫光闪过,方才还坐在銮座上的东华帝君一个闪身,凤九还来不及反应,已被帝君稳稳地揽在臂弯,立于一丈之外。
东华扫了青缇一眼,回过头看着有些无措的凤九,轻声道:“不怕,我带你走。”
环视了一眼大殿中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得面面相觑的一众神仙,东华沉声开口道:“青缇即位之时,本君自会为他授印。先行告辞。”言毕,便带着凤九,消失不见了。
名剑之祖苍何在夜幕中展开身形,紫衣的神尊立于剑身之上,臂弯中紧紧揽着凤九,穿云度风而去。
东华御剑御得迅疾沉稳,却仍能分出神来凝视着怀中的凤九。她安静地依偎着他,离他那样近,随风飘起的耳发轻柔地撩过他的侧脸,传来一阵少女的甜香。她美得那样纯净自然,紧蹙的眉心,让他那样心疼。他知道她在害怕。
原来,就是他吗?为何会重入太晨宫?为何一定要取清葛草?为何会来到沧夷?为何陷入险境时是他第一时间赶到?都是因为,他才是那个人吗?想到此处,东华下意识地将凤九揽得更紧,仿佛这将是今生的,最后一次抱她。
但他也很清楚,天命看似猝不及防地找上门来,其实不过是按照早已书写好的轨迹在徐徐铺开罢了。这一天,原本迟早都会来。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新月西斜的时分,紫衣的神尊同白衣的少女落在了青丘入口的往生海畔,两个人皆是一副极致的容貌,海风拂过,衣袂翩跹,风姿无双,两下里一站,便是一幅极美的写意。但两个人却都是一样的默然无言,隐隐入耳的,只有微涛叩岸,海鸟嘤嘤。幸好旷野寂寂,他们有的是时间沉默。
凤九望着大海发呆,而东华则望着她发呆。
凤九晓得,沧夷族统辖凡世,许多正式的仙籍古典中,但凡提到沧夷神君,皆是照着凡人的口气,尊奉一声帝君。文昌神君,就是文昌帝君,三生石上的那个文昌帝君。
她犹记得三百年前,自己提着一条尾巴,雄纠纠地去找三生石的晦气,便晓得了有个文昌帝君,但那时于她不过是四个字而已。断尾之痛自心口蜿蜒痛得她神识不清之际,她曾发狠,这条尾巴虽算是白赔了,纵她无法将东华帝君的名字刻上三生石,也绝不会任由一块石头就主宰了自己,这个文昌帝君,她过去不认识,将来也不想认识,更绝不会让她来娶自己。她在昏昏蒙蒙中拿定了主意,若这个文昌真敢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就先下手为强,拿陶铸剑结果了他,看三生石能奈她何。东华说他以命护苍生,她却没有这副担子,就算三生石降下天罚,也不过罚她一人罢了,有什么好怕。
她警惕地戒备了三百年,一把陶铸剑叫她磨得吹毛断发,这个文昌却一直没有出现,以至于后来她几乎忘了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她怎么都不会想到文昌帝君竟然是青缇,她的生死之交,她一直视为好哥儿们的叶青缇。凤九心里咬了一万遍小指头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防范了几百年文昌会来找她,却没想到竟然是她自己闯到文昌的地盘去把他招惹出来的。她连开头都想错了,自然想不出该如何收尾。事到如今,难道真的要拿陶铸剑劈了青缇,那自己当初还费力取清葛草救他干什么?
但凤九天生不是期期艾艾胆小怕事之人,当东华以为她还在感伤,她已经飞快地转动着大脑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办。所幸,青缇并不晓得三生石之事,自然也万万不能叫他晓得,那么,她兴许可以躲上一躲,从长计议。虽说不好拿剑劈了青缇,但,循着这个思路,吓唬吓唬他将他赶走应该还是可以罢?
直到东华发出一声轻咳,凤九才恍然想起来帝君还在一旁晾着。方才,她那么想逃,他便带自己逃了,这很好。她很感激。他还和当年在天宫一样,总是能一眼看穿她的念头。只是,物是人非,若三生石上还有他的名字,他旁边的名字,想必也另有其人罢。
凤九转过身,看着帝君。她看到帝君看着她的眼神,很深邃。
“不是说了,不再胡闹的?”
她方才在大殿上,仿佛做了亏心事一样落荒而逃,放到神仙界的各路女君里头来说,确实,有些失态。
“那帝君为何带着凤九胡闹?”凤九疑惑。
“我在时,自然不同。但我不能时时替你解围。”
也对也对,毕竟帝君要顾着姬蘅嘛。但为何要指责她?被天命围追堵截的又不止她一个人,他现在有了姬蘅却又不能光明正大的厮守,大家算是同病相怜,谁也别说谁。
东华见凤九抿了嘴不说话,便又开口道:
“我只是想告诉你,胡闹不是解决的办法,逃避也是没有用的。”
凤九将头一扬,正色道:“凤九兴许是胡闹了些。但谁说我要逃避了?三生石上有他的名字又如何,若非凤九心中所爱,我宁受天劫也不嫁。”
东华闻言皱了眉,语声中带着厉色:“你已是东荒女君,守护青丘万民是你的责任,怎可轻言生死?”
“谁说我要轻言生死了,方才不过是赌气罢了。我便不信,我赢不了一块石头。不过,”凤九话锋一转,续道,“帝君你不是也同为三生石所缚,不得与所爱之人伉俪相携么,帝君可会甘心?”
东华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怔了半晌,凤九正在思量自己是不是太过直接戳了人家的痛处,却见帝君忽然一笑: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甘心。”
停了一会儿,又看着凤九,一字一句地补充道:“我正在想办法。一直都在想。”
凤九心想她奶奶的姬蘅真是命好。但旋即眼神一亮,便提议道:
“既然帝君也有此心,不如咱们联手,共同研究解决三生石的办法,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
帝君嘴角仍挂着笑意,轻声道:“好。”
凤九立刻信心倍增,心情大悦。又同帝君东拉西扯地聊了约摸一盏茶。帝君便同她说道:
“我有事要办,你且先回青丘。”
“帝君是去办三生石之事吗?若有消息请务必告知凤九一声。”凤九忙忙叮嘱二人的同盟之谊。
“嗯,你在青丘等我。不管有没有结果,我都会回来找你。这个,你收好。”东华说着,伸出掌手,化出一串铜铃。
凤九吃惊地咬住拳头,看了看铜铃,又看了看帝君:
“这铜铃?我,我明明……”
“本帝君的东西,岂能随意乱扔?”东华说着,便将铜铃轻轻一掷,正中凤九的脑门。
东华在往生海畔立了许久,看着凤九进入了狐狸洞地界,方召来苍何,御剑离去。这三百年来的历历往事,渐渐在他脑海中浮现。三百年,三生石,从未片刻忘怀。
凤九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追寻了三生石整整三百年。
当初,他以四海八荒图相赠,其实是想告诉她,沧海桑田,什么都会改变,天意也未必不能改变。但他不能给她不切实际的承诺,只好将一番心意曲折地隐含在一段看似无情的诀别赠言中。若她可以平静地安于青丘,他便可以放心地去同天命,搏一搏。
凤九继位后的第十年,他终于在天族卷帜浩繁的古籍中,寻到一丝线索。
古籍记载,二十三万年前,魔族发生了一场天灾,一块陨石从天而降,正触南荒不周山,一时间,南天裂,坤地陷,地动山摇,江河改道,烈焰焚空。天灾后,不周山夷为平地,而原来的白水河谷却因地势高抬顶出一座新山,便是白水山。这件事,恰好发生在魔君少绾即位的第二百九十五年,也就是这一年,东华帝君以苍何剑,削去了三生石上自己的名字。
少绾即位的第六十年,玄魔族族长无天窥伺魔君之位已久,趁着少绾刚刚一统魔族,元气未复,君威未稳之际联合各族分支发起叛乱,沿途又剑指南荒诸小国,烧杀抢掠,蚕食吞并,一时间南荒动荡,生灵涂炭。时任的天地共主东华帝君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便率十万天兵,参入战局。
这场战争整整打了二百三十五年。这二百三十五年中,南荒恍如炼狱,日日血洗长空,尸骨成山。天族在付出了极大代价之后,终于将无天残部,围困于始界山之隅。
原本无天已在部下掩护下眼见就要突围逃出生天,却因不忍发妻桑离为了救她而遭屠戮,飞身回援,与桑离一同被斩于苍何之下。
战事一了,东华便去了诛仙台,一剑削去了自己的名字。乱世之中,身为王者,岂能有软肋。当时,他的名字旁边还是一片空白,原本与他有缘的那位女子尚未出世,就已被他抛下。
这两桩事发生在同一年,绝不是巧合。恐怕,刻有他名字的三生石碎片,正是落在了南荒。若能将它寻回,他的姻缘,只怕就有一线转机,且不会牵连到八荒众生。只是年深岁远,要找到那碎片,无异于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但这是他们之间惟一的机会,即使渺茫,也要试上一试。如今之计,惟有从白水山找一找线索。
自那以后,东华帝君每隔一阵子便要去白水山走上一遭,却始终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却于一百零三年前,东华再次上白水山时,在一眼深潭内,遇到了昔日座下战龙——孟昊。其时孟昊被擒龙锁囚住,困于深潭已近十万年,东华见到他时,他已油尽灯枯,行将羽化。东华斩断擒龙锁将他救出,问他为何不召唤自己,甘愿为擒龙锁所囚?
原来,孟昊当年因爱慕老魔君的君后,而被魔君以擒龙锁困于此处。原本以他东华帝君座下七十二战将之一的身份,要以信物召唤帝君前来相救不难。但他与君后还生下一个女儿,便是长公主姬蘅,他担忧女儿的身世被魔君知晓后恐为其所害,便于女儿出生之时便封印了她的原身,甘心囚于此处守护。外界只道君后体质殊异,那公主胎中有些不足,原身虚弱不能化形罢了。
陈情过后,孟昊道自己时日无多,恳求帝君照拂他惟一的女儿,又道,姬蘅始终是天族之人,不宜久居魔族,望帝君将她带回天族,又怕姬蘅太过年轻承受不住,又嘱帝君待姬蘅成婚之后,诸事安定之时,再告知她这一段身世,令其认祖归宗。东华一一应允,当下便入了赤魔族王宫,将姬蘅带回了天宫,随后的第三年,孟昊便仙逝了。
这便是三百年间的一切。
在沧夷神宫时,东华几乎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但凤九拒绝了。当年之事,伤她过深。她不愿再回首前事,也属情有可原。而自己,虽从未有过负她之事,从未移情他人,但三生石的束缚仍在,他们还是不能在一起。
东华冷静下来后,又觉得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她如今心中虽然误解着他,却没有什么烦恼,过得很自在。一旦告诉她,以她那敢爱敢做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必定又要重放豪言壮志与他共进退、同生死之类,说不定性子上来将剩下的八条尾巴一齐砍了做成法器,也未可知。更重要的,如果他最后无功而返,他们仍然不能在一起,得而复失,于她,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的痛苦?
与其这样,不如他一个人去承担。要痛苦,也由他一人去痛苦便足够。三十六万年的修为,区区情伤,他想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受了,不露一丝小儿情态。
直到今日,他亲眼见到了三生石上注解的文昌帝君出现他眼前。他才感到,事情有些紧迫了。当排山倒海的不安席卷了他的灵台,他才明白,情之一字,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云淡风轻,不管是凡人还是神仙,在感情中能保持几分理智,全看用了几分的情,譬如白浅当年跳了诛仙台、夜华散尽修为炼神芝草,皆是情之所至,与修为深浅无关。譬如此刻,他晓得了青缇就是文昌,竟然不作他想,一心只想立刻带她离开。
他不动声色地接受了她结盟的提议,换她心安。他对她说他要去办事,将护身的铜铃还了她,嘱她在青丘等他。
做完这一切后,东华便召唤苍何,化为一道紫光,往白水山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