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年味|六毛压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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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又是年关啦!这是快过年时奶奶常说的话。

儿时的我,哪里懂得什么年关。眼中的过年,就是一套新衣裳、一串红炮仗、一捧水果糖,还有永远也舍不得花掉的压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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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肉熟了没有!”每年杀了年猪之后,奶奶就会用她的小瓦罐煨上一罐肉。而我和妹妹就迫不及待地一直守在边上。

“没熟,别揭盖子啊,烫手!”奶奶一边灌腊肠,一边“警告”我们。

妹妹舔了一下嘴唇,不停地咽着口水,我也是。于是我给妹妹说了几句悄悄话,妹妹就把身子挪到奶奶那边,刚好挡住奶奶的视线,我则快速地拿起灶台上的抹布和筷子:偷偷地掀开瓦罐的盖子,将筷子伸进去胡乱夹了一通――终于还是夹到了一块肉,吹了吹,送到妹妹嘴里,妹妹“嘶嘶~”地吃起来。我悄声说“烫,小声点”!自己又夹一块,不曾想手被狠狠的烫了一下。

“啊~”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疼得扔掉了筷子。

被奶奶发现了!奶奶一边往我烫红的手上擦牙膏,一边嗔怪道:“本来就是给你们吃的,着急干啥子!这下好了,要起果子泡!”灶堂里的火星子映得奶奶的脸红扑扑的,她的脸上不经意爬上了皱纹,就像衣服上新添的补丁――齐齐整整的。但我觉得奶奶很美。

后来长大了,同学到家里来玩,说:“你奶奶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你看,老了都这么好看!”我把这句话告诉奶奶的时候,奶奶脸上的皱纹都开成了美丽的花,长在时光里,惊艳,淡然,和着几分优雅。

杀了年猪那几天,大人们总是要忙到很晚。表哥和表姐也会来,我们总是快乐得很!到了晚上也不睡觉。

奶奶和妈妈一起在灶屋里煎油:把猪板油和不太好的肥肉都熬成油,装到罐子里来年炒菜吃。煎出来的油糟也存放到罐子里,用来煮面条吃。

小孩子就轮流烧火,全都挤到灶堂前,又暖和又香。

表哥最大,他从灶堂的火堆里刨出一块烤熟的红薯,用火钳递给表姐,表姐呲着牙,用手指尖接过来,扔到石板上,又拿手摸摸耳朵――耳朵变黑啦!我们全都笑成一团。表姐也不恼,一边给我们分红薯吃,一边说:“很烫啊”!我们都小心接过来,一边吹着一边吃着,鼻子上、脸蛋上、手上都沾上了灰,成了大花脸啦!

煎油糟(图片来自网络)

“油糟出锅啦!”奶奶轻轻喊了一声。我们几个“花脸猫”一窝蜂地围在油糟旁边。看着盆子里金黄油亮的油糟馋得流口水。

“吃吧!”妈说。

于是四五双灰乎乎的小“爪子”就一齐伸向盆子里,用指尖拈起一块,扬起脖子,小心翼翼地把油糟放到舌头上,在确定不烫之后嚼起来:“真好吃!”“好好吃啊!”“好香啊!”“我还要!”

奶奶还在切没煎的肉,妈也拈起一块儿油糟放到奶奶嘴里,奶奶也说:“真香!”

于是灶房里充满了欢笑声和咂嘴的声音。


年三十的那天下午,我和妹妹一定是在抢着抱柴火――堆在大门口。奶奶说,明年开门就见“财”,你们多抱点!

于是我和妹妹就跑来跑去,小小的旧布鞋,在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地响着。你追着我,我追着你,竟跑得满头大汗起来。大门口的柴火也堆得高高的。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从屋里柜子里头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分给我们。

但奶奶从来不给我们压岁钱。家里不多的钱财都是爷爷管着。

初一早上给爷爷奶奶拜过年之后,是爷爷亲自给我们发压岁钱。一开始是两毛,后来是两块。我和妹妹总是以为,是因为我们抱柴火越来越多,所以爷爷给得越来越多。在确信了这件事之后,腊月三十下午,我们抱柴火就更欢快了。

一直长到十几岁了。过年也帮着置办年货、腌渍腊肉、煎油糟。也还是烤红薯,但不偷吃肉了――而是光明正大地吃。

只是奶奶的皱纹越来越多了,身体开始佝偻了。年依旧每年过着。

那一年奶奶的身体很差,本来就很瘦的奶奶一下子瘦了十几斤。

过年时还是用瓦罐煨肉、做腊肉腊肠、煎油糟……但换成了奶奶在灶堂边烧火了――她走不动路了。

她说:“我不中用了,要靠你们了!”

我说:“奶奶中用着呢,你看,把我们养得这么大了!”

年初一,爷爷给的压岁钱涨到了十块。那年我十三岁。

奶奶又悄悄把我和妹妹叫到她身边。她已经完全不能走路了。

她让我们站在身边,自己伸手从最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个蓝色小花布包,一层一层打开,像在剥一个珍贵的橘子。里面漏出几张旧零钱来。

她用颤抖的手,把钱塞到我手上:“数一数,看看有好多。”我从奶奶干枯的手上接过布包,布包还带着奶奶的体温。数了数,一共有十二张,面值全是一毛的。

“十二角。”我不解地说着。

奶奶又让我把钱分成两份,说:“一半给妹妹,一半给你。”

“这是压岁钱!”见我没动,奶奶补充道。她的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窝里。

我不想收奶奶的压岁钱。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像有石头压着,喘不上气来,又觉得屋子里空落落的。我走出大门,门上贴的“门神”的画像变得狰狞起来,我有点害怕。大年初一又不好讲,新年忌讳说不好的话。

但奶奶给的六毛压岁钱我还是收下了。

半年多后,奶奶去世了。她生前的衣服都在坟前烧了。那个蓝色小布包连同六毛压岁钱,都齐齐地压在我的箱子底下。

那年的年照例还是过着。表哥表姐也依旧都来了的,杀年猪、烤红薯、煎油糟。这一切都依旧如从前。却又都像是流水线上的工作――单调,重复,毫无生气。

眼下又是年关啦!这句话我可能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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