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来梅园的梅花,两顾而不见,不能再错过今年。
回去略为梳洗,带上相机,匆匆穿过隧道,沿着山间一条碎石小路,傍着东湖朝梅园走去。东湖今天显得格外安静,淡墨色的湖水只是泛起层层细浪,岸边静默的松林,挨挨挤挤,任如糁的雪粒在丛林间无忌。湖提弯曲,黑色的路面湿润干净,路边有几颗黑褐色的松果,不时有车子从它身边呼啸而过。
到了梅园的门口,可能因为来得太早,进门的比看门的人都少。余书忱买了一张半票,进到园内,远远便闻着了梅花的味道。是的,那便是梅花的味道,暗香浮动,感人肺腑。那幽雅,淡淡的,如梦似幻的香味,令人舒心,惬意,心旷神怡。
他循着路过去,路傍着水,越水有石拱桥,桥隔着的两面,一面是湖,一面是溪。湖水淡墨,小溪清澄,湖水深厚沉稳,小溪温顺腼腆。他独偏爱着那溪,上源有清泉汩汩,轻快明朗,溪中有绿藻气泡,水面有水汽氤氲,诗韵袅袅。最是那临溪一株白玉枝条,盛开如雪的风骚,那不是蟾宫的玉树,而是人间的寒梅。
它开得热情灿烂,骄傲喧研,身姿摇曳,体态翩跹。
穿过桥时,一面花潮迎面扑来,满眼柔红粉白,花瓣如云,丛丛簇簇。花田随着山势分遍,一排排整齐的画树,错落有致,花田间的枯草上,斑斑白雪,宛如星光点点。
石径上,花丛中,有人头蠕动,举着相机拍着花容。
余书忱走近去,只见洁白的花叶间,落满晶莹剔透的雪,用手指轻轻一触,那些冰雪粒儿便簌簌落下。
为冰雪洗礼后,那花枝,俏艳艳的,更加挺拔。
他凝望着这些圣洁的花,自己突然被它们感化。
这无怨无悔的梅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为了啥?它为了帮人们驱除对冬天的惧怕,把人们从冬天的梦中唤醒,告诉世间万物,春天来了,快快摇落满身的冰雪,再度勃发。
它不畏严寒,敢为花先,春天的旅程,就从此出发。
余书忱想到了自己,那年别离时无欢漫舞的雪花,使得他的心被冰封在无爱的悬崖,他的世界里从此没有春秋夏。如今,梅花开了,冰雪即将融化,沉睡千年的种子,也酝酿着要发芽,他的那颗冷却的心,再不跳动恐怕就要被春风风化。
一年之际在于春,错过了春天,夏天的种子多数都会长成豆芽。
春华秋实,守着过往的残缺,怎能追逐到明天的光华。
他曾不解梅花的清冷孤傲,有点像怀才不遇的诗人,孤芳自赏,自命清高。现在他才品出它的味道,它秉性属冷,内心热情,要得到它的爱,需要一点勇气,需要一点风骚。
中午时分,天空放晴了,雪融冰消,阳光照耀。余书忱抖擞了精神,心胸豁然开朗,看世界,犹如混沌初开。
过了正月十四,学生们便陆续返校。学生们一回来,鸟雀们便不得不重新躲回树林里去,操场上从此又一天到晚地喧闹不停,开水房边的麻辣烫小屋又开张了,理发店和租书屋都打出了打折的招牌。
余书忱想在开学的第一天开个好头,换了个新书包,剪了个新头型,背着两本新书和一本新日记本去教二楼上自习。
教二楼背靠着南望山,无论何时都是冷风沁人,走在过道里,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过道中回环不绝,让人觉得心里一阵发寒。
余书忱推开一间教室的门,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去,发现这些桌椅一个暑假没人擦,全是灰。他拿出纸来仔细擦,看见桌面上的留言:
一楼:今天考,明天考,书到考时方恨少,靠,靠,靠。
二楼:今天玩,明天玩,题到考时方觉难,烦,烦,烦。
三楼:靠什么靠,烦什么烦啊?
今天抄,明天抄,头到考时方感飘,烧,烧,烧。
四楼:楼上各位公子均有经国济世之才,何故拘于笔砚之间,书册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
五楼:大冬天的,街上的姑娘把令人诗兴大发的部位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连春梦都没得做,寻什么春?
六楼:春天在哪里?
七楼:“春天”在哪里?古人有诗为证:停车做爱枫林晚,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些闷骚男的杰作,三句话不离本行,在女生面前腼腆斯文,背地理淫言秽语,滔滔不绝。
余书忱淡淡地笑了笑,摊开书来翻了两页,看不下去,提起笔想写点什么,但又了无头绪。那时,晓婵打电话来了。
“社长哥哥,素素回来啦,想我了吗?哈哈。”
“想!”余书忱脱口而出,回答得无牵无挂。
“没事,没事,你马上就可以看到我了,而且我还给你带好吃的了咧。”
“是什么好吃的啊?我现在嘴里都在流口水了。”
“是吗,呵呵。你现在哪里啊?我等你口水流干了再给你送过去。”
“我在教二楼。”
十分钟后,晓婵拎着两只纸袋子等在教二楼楼口。余书忱走到她面前,认真地查看她一个寒假的变化。
余书忱摇着头说:“胖了哦!”
“呜呜,都是妈妈惹的祸,每顿饭都要往嘴里塞似的,说要是吃不了就要在脑袋上敲个洞灌下去。”
“还是胖点好,胖点好看,脸蛋胖嘟嘟的,像国宝,右手举起来摇一摇又像商店里的招财猫。”
“好啊,你才像招财猫,你再嘲笑我就不给你东西吃了。”她嘟着嘴生气,把手中的纸袋子在身前晃了晃,然后藏到背后去。
余书忱举起双手投降,说好好好,只要你把吃的给我,我就是招财猫。
她高兴地把袋子拿出来给他看。
“这是素素亲自做的哦,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书忱往袋子里一看,里面装的是一些饼。
“窝窝头啊?”
“喔喔你个大头,这是……”晓婵故意给他卖关子,笑眯着眼睛,光动嘴不出声说着那饼的名字,示意让他猜。
“南瓜饼?”
她摇头。
“炊饼?”
她又摇头。
“好吃饼?”
“笨蛋,提醒你一下,我爸爸管我妈妈叫什么?”
书忱一按脑门,突然兴高采烈地说:“啊,我知道了,素素饼?”
“错啦,错啦!”
“怎么不对啦?你爸爸不是管你妈妈叫素素吗?”
“叫老婆。”
“哦,老婆饼。管他叫什么饼呢,害得我口水三尺长,让我先吃为快吧。”
他伸手要去袋子里面抓饼吃,晓婵把他手一拦,扯了一张面巾纸,从里面捡了一块出来给他。书忱接到手里,二话不说,张口咬去了一半,在嘴里嚼了两下,连什么味都没有尝清楚便吞了下去,还直着脖子称赞说,好吃,好吃。
晓婵喜滋滋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像馋猫一样意犹未尽地抹着嘴,感觉这样也会有被他宠着的幸福感。她再递了一张纸巾给他,叫他用手接着掉下来的渣渣。
等书忱吃完了一个,他又等不及来要第二个,晓婵就赶紧捂紧袋子,放到背后去。
“你知道为什么叫老婆饼吗?”
“老婆做的饼就叫老婆饼啦,这么简单的问题。”
“对啊,相传是一个书生要上京去应考,为了节约盘缠,他老婆便在他临走时给他做了这种饼,供他一路上吃。后来那个书生中了状元,所以这个饼也就出名了,就叫老婆饼。”
“那为什么不叫状元饼呢?”
“这个名字的寓意就是要出门在外的男人,要时刻谨记家里老婆的交代,少喝酒,多吃菜,能喝酒喝,不能喝就赖,赖不了就找人代,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千万不能忘恩负义,金榜题名就纳了妾回来。”
“那你就是炊饼西施了呢!”
“炊饼西施用心良苦,你是不是该好好用功读书呢?”
她调皮地用指头按了一下他的额头。
“是,请娘子放心,我从今往后,悬梁刺股,挑灯夜读,通宵达旦,油尽灯枯,明年春试一定马到成功,夺得头魁,以报娘子厚恩!”
晓婵见他振振有词,捶胸顿足,笑得眉心打颤,把一只袋子递给他。
“那还有一袋呢?”
“给林如海的,他正在办公室呢,正准备给他送过去。”
“林如海?”余书忱听了他的名字,心中有些隐忧。
“对啊,你知道吗?去年放假前他在寻人启事里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真是太巧啦,呵呵。”
“噢,是吗?”余书忱若有所思,看了看晓婵,犹豫不决。
“社长哥哥?你怎么啦?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婵妹,我……”他正在积攒心中的勇气,向她郑重地说出自己在心中重复过很多次的那句表白。
晓婵的电话响了,是林如海打来的。她接过电话,喜上眉梢,急着和余书忱说再见后,直奔向林如海的办公室去了。
余书忱回到教室,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他感受着内心的失落,盘点着伤感,觉得自己越是想留住什么,越是容易失去什么。
他不是一个宿命论者,可是似乎这一切都是命运早有预谋,只是自己不经意,事与愿违后,他对挽回败局又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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