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缸

五一回家的时候,看到母亲门前靠路边柴堆旁摆着三口旧缸。缸里是母亲不知道哪年开始种植的几株荷,随着岁月枯荣碾转。初夏时节,清秀圆润的杆子,碧如珠盘的叶子,让人联想起“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意境来。

其中有口是水缸,我是从它下面一圈至今仍没有被岁月的风雨冲洗干净的泥土痕迹上,认出来的。就像我就是农民,骨子里的那种俗气,时光再久也无法抹去一样。

和它们陌生了二十多年,我以为它们在我的世界中消失了。没有想到曾经的“家当”被暴在岁月的风尘里,好在,有几株荷陪伴着它们,还有荷花点缀着它们,不至于孤独到终。

缸是普通的陶制品,周边的镇上却买不到。儿时见过卖缸的,他们来自枞阳那边一个叫“大缸窑”的地方,划着船来的。满满一船大缸小钵,坛坛罐罐。船在江边靠好后几个汉子也就上岸了,修长的扁担挑着两口缸,像挑着两座小山,颠悠在乡间的小道上。他们进村就歇下担子,扯着喉咙叫“缸买伐,卖缸啰”,还不时的用碎陶敲在缸的沿口上,“铛铛”响,一副敲不碎,打不烂的样子。

家里以前有三口这样的大缸,除了一口做水缸外,其它两只唤作米缸。水缸是名副其实的,米缸就是叫叫好听罢了。

大缸在前面墩子的老屋里呆了几十年,比我的年龄还大。我记得最早的应该也是水缸。儿时母亲怕我们被开水烫着,篾壳水瓶都要摆到大桌里边的茶(条)几上,我怎么跳也够不着。口干时一着急就到锅屋里去了,水缸就在门边,再往里走几步就是土灶。锅屋不高,贴着正屋搭的一个披,显得暗淡,潮湿。但我熟悉得很,我知道灶台上面有锅盖,和水缸盖一样用木料做的,我只掀开缸盖,拿起葫芦瓢,“咕嘟咕嘟”半瓢水就下了肚,带上那用毛竹片钉成的门,转身,能听到水撞击胃壁的“咕咚”声。

米缸是放在母亲房间里的。每当肚子饿了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溜进去,缸盖拽开一条缝,踮起脚尖,摸摸里面大大小小的布袋,塑料袋,再扭开小铁箱的盖子。我从来不摸缸下面,我知道下面不是玉米就是麦子,缸里没有装过米,米都放在靠墙那半缸盖的铁箱里。

童年时光除了玩以外就是好吃,这是天性。三四月里能在缸里摸到些“六谷泡”(炒玉米),炒蚕豆,秋天偶尔有爆米花外,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一脸的失望。但这丝毫阻挡不了我“也许会有什么”的侥幸心理。

现在的孩子不会有那样的经历,那样的心理,也许他们会讥笑我们的童年。让我很不理解的是他们不清楚从哪里来的资本,往往拿着“不吃不喝”来要挟他们的父母。他们不知道父辈的爱其实多大的缸也装不下的。

我读五年级时,个子仍旧不高但也长了些力气。夏天看到差不多大的孩子傍晚去挑水,也就起哄般挑着大水桶跟在他们的队伍里。大人们就笑我们:肯定是想洗冷水澡了,还没水桶高就去挑水。可我确实是去挑水的,父母要去挣工分,家里水缸里真的快见底了。满桶水挑不动挑半桶,跌跌撞撞的,水在桶里蹦蹦跳跳地也似在笑话我,关键是肩上的扁担也不听话地扭来扭去,要滑落下来的样子,我的双手只得使劲地按住它,像是抱着一棵倾倒的大树。还有幸运的事是水缸埋下去三分之一,不然就算挑回家也倒不进去。水缸能装三担水,我就得跑五六趟,最后一趟身上是水淋淋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老大分家时为了争一口大缸和父母争吵了几天,后来他们搬出了老屋,到村里的老加工厂里住了。到我婚后分家时,分到了三间老屋的一半,搭间锅屋。父母当时承包着村里的养殖场,和弟弟都住场里。其实这些缸,屋里的坛坛罐罐都成了我的“家产”。两年的农村生活,我才明白父辈的不易。因为我的米缸不仅没有米,麦子玉米都没有,勉强收上来的杂粮连小罐也装不满。米缸占据了空间成为多余的摆件。

我终于也没有要这些“摆件”。婚后第三年一把锁锁上大门,逃离了村庄。没几年的功夫,老屋终于在风雨的抽打之下轰然倒塌,里面的桌椅板凳,缸坛钵罐连同屋前屋后的小树场地一起封存在记忆的尘埃里。

再次见到它们已是二十多年后。父亲是二0一七年的初冬去世的,给他做“三七”时,所有属于他的物件都随着“烧屋”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了,还好,堂屋里的墙上还留有一张像,笑着,一直在笑。安排好了一切,准备返城。在门前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我看到了这三口缸,缸的外表曾经发亮的釉光已经暗淡,像上了年纪老人的眼,浑身布满了灰尘,有口缸的缸沿还箍了一道粗粗的铁丝。而缸里的荷也已枯萎,叶子像一把收起来的破伞,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母亲说,屋倒塌后你哥在老屋基上造了房子。清理场地的时候,我见水缸还好好的,米缸碎了一口,这一口有道命,用铁丝绑扎了。和你大(父亲)抬了几趟,买的时候花十几块钱呢。舍不得扔,家里又没地方放,就摆在这里,不占地方还能种藕,有时买了鲫鱼回来,多了也在缸里养几天。缸下面有藕,每年过年吃的藕都是在泥里摸出来的,摸不干净,留几节开春它们又会长出嫩苗来。

望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我觉得冥冥之中一个很远的地方依旧有口水缸,我肩上挑着满满的两桶水晃悠晃悠地一直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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