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 墓

村里的墓地,大多修在山里,靠山向阳,有些埋骨桑梓,福荫子孙的味道了。


我尚在村里的时候,眼见出殡的时候少,那时候,父亲们一辈正值年富力强,老一辈大多依然筋骨活络,身体硬朗的很。农闲的时候,撂下锄头,喝着大黄狗,肩头背上一把猎枪,飒飒往山里走去。而那些年,也甚少听到有人家里办白喜事,直到这些年,漂泊在外,父亲常接到家里头,老一辈去世的消息。


小时候,那些我曾经左呼右唤的爷爷、奶奶们,也相继离去,算上年岁,大概都已经八九十岁了,只要赶上大的疾患,大多没能坚持多久。死去的那些亲人、朋友们,仍然要循着根,回到村里来安葬。谁知,村里早已人去凋零,在世的那些老人,风烛残年,犹如一株株茕茕孑立的风中野草,埋在这里,兴许也意味着某种宿命。


小奶奶的墓,就埋在老家里的屋后,老屋建在通往村里的路旁,远远望去,墓地拱起煞白的门,刺入眼帘。听小爷爷说起,小奶奶临死前交待,一定要埋在村里,到死,她都舍不得这一片落后、狭小的村落。回村里的路,就这一条,蔓草侵袭,开始淹没道路,但抬头一看,就能看到小奶奶新修的墓地,像是指引我们回家的路标,又像是遥远的守望。


在我尚存的记忆里,村里慎终追远的风气浓,敬天地、信鬼神,风气很盛。不过,现在想来,离开了这些庄重的仪式,虔诚的供奉,内心里到突然变得了无所依归,这大概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味道越来越淡的缘故吧。年轻一代,见惯了外面的灯红酒绿,早已经把家乡抛诸脑后,何来谈得上这些犹如裹脚布般的风气习俗。


年初,回到村里,二叔告诉我们,哥哥过年都没回到村里,在外面漂泊,混上了一群狐朋狗友,酗酒、瞎逛,纵使在外面过得并不如意,偶尔还来向叔叔、婶婶要钱,但这大概却是村里年轻一代的缩影,我们早已抛弃了故乡的一切旧礼习俗,繁文缛节早已经不再束缚我们。


而在村里的时候,每到清明节,我们都要去祭拜仙逝的祖辈,印象中清明节下雨的时候并不算多,但天色多半是阴沉的,浓云堆积,天气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与凝重。


每到清明,村里的老头就开始结伴去赴圩。面对清明,他们操办的格外认真,仔细,仿佛是给自己死后的一场提前预演。每到下午,他们就提着一沓沓纸钱、爆竹、香烛归来。心满意足的满载而归。


第二天,早早的起灶做饭,吃完饭,男人们便穿好解放鞋、腰间挂两把镰刀,一个袋子鼓鼓的装满爆竹、香火等。准备好一切后,便叫上孩子们,一起朝山坳里走去。


到了墓地,男人们卸下随身带着的镰刀,先抽几口闷烟,眼神游离在墓地上,一年下来,蔓草见缝插针侵蚀了墓地。背后的树木更是亭亭如盖,遮住了墓地,夜晚走路经过,就像是一个个披散着头发可怖的鬼魅。


男人们开始抡起镰刀,像摧枯拉朽一样,砍到树木,认真修葺墓地周围,墓碑擦拭清明。一派光泽如新。然后开始虔诚的插好蜡烛、香。用几块碎石压好纸钱。等到一切都准备停当后。


男人们开始从兜里抽出火柴或打火机,点起烛火,燃放几挂震耳的鞭炮。爆竹声随青烟散去。然后拉着孩子后代,在墓地上口头,拜几拜。压在墓碑上方的纸钱,随风左右飘荡。


过了一晚,烛火剩下半截黑黑的杆子,纸钱也零落了一地。村里人并不在乎,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有一丝安慰,先人们领取了后代的祭奠,这熄灭的烛火便是凭证。


父亲们也常常在那些破旧不堪、甚至已经塌陷的墓碑前放几道纸钱,插上几根香烛,要是兜里还剩几枚爆竹,就顺便也放几个鞭炮。权当是对这被遗忘的墓地一些清冷的安慰。


后来,我问父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无人修葺,甚至墓碑也没有的墓地。父亲告诉我,他们很多人是在饥荒年代饿死的,后来他们断子绝孙。墓地便如孤魂野鬼,永远找不到可以回去的路。


记得高考完的那一年,在那一年的七月,父亲领着我回到村里,祭拜祖先。听父亲说,他们长年在外,而这一次我又要在他乡求学,家里头没有一个人能够回来,干脆就给村里的祖辈一起道个别。而那一次,父亲似乎准备的格外认真,早早问好隔壁的大伯借好镰刀,早早的就进山了。


其实,我只对爷爷还有些印象,年幼的时候,每年正月初二,过完年,远嫁四方的姑姑、姑父都会携着表弟、表妹们回来,然后,全家人一起到爷爷的墓地祭拜一番,爷爷因病早逝,女儿们每年回来看望,大概是了却了些许挂念。


而那时候,从县城来的大姑父,每年都要在墓地前给家里人拍一张全家福,白色的拱门前,我们还只有墓门般高,表妹手里抓着几株山上的野花,就这样一张照片,定格在了我最深处的记忆里。


爷爷的墓地,经年未扫,依然簇新,只是墓前、墓后的树木,开枝散叶,遮住了墓地的光线。父亲和我卸下纸钱、鞭炮,修葺了一个上午,墓前的空地上总算被我们开出一片亮光。爷爷选的墓地是一块好去处,只是这些年,人群凋敝,那时候,村里的这一片山地,种田、砍柴、摘茶籽,一片热闹欢腾。


父亲一边修葺墓地,一边喃喃自语,念念有词,大概也是说给爷爷听的,仿佛这世上真有氤氲人间的魂灵。父亲拨弄开地面,插上香烛,放了一挂鞭炮,鞭炮声在山里回荡,久久不散去。


随后,我们去祭拜的那些墓地,我大底也认不清名字,兴许是曾祖父、曾祖母他们一辈的,父亲每每都会跟我提起,只是大多我已然忘却。村里的墓地,大都修葺的庄重,一派庄严肃穆的样子。那时,我们常在山里转悠,打柴、放牛,偶尔会碰到墓地,纵使,我们仍年幼,但我们丝毫不感到害怕,墓地用心修葺,仿佛融入了立墓着的骨血,看起来并不吓人。


村里除了喜欢将墓地,建在深山里,还有些喜欢建在屋后,小奶奶的墓地便是如此,而家里老屋的背后,也有一块墓地,父亲每每扫墓的最后一处,都在屋后的墓地,父亲会指着墓碑上刻的字,告诉我,我们这一代的字辈,后代的字辈又是什么。在那一块刻得力道遒劲的墓碑上,我们看到了祖辈们的名字,他们在提醒着他们的后代,记清楚认祖归宗的路。


后来,我们便很少回去扫墓,清明时节,纷纷都在外面漂泊。只有父亲,隔一些时候,会回家扫墓,只是村里人烟凋敝,那些埋骨深山的老一辈的墓地周围,在新进来的开发商的重新修整下,大概又会换了一番模样,不仅我们这群长年漂泊他人的人,不再认识这般模样,大概,守护了村里一辈子,那些逝去的祖辈,也会感到陌生吧!。


年幼的时候,我们常在村里漫无目的的晃荡,那时候,我们偶尔会跑进村里的祠堂,或是别人家里的厅堂。而我们,常常会被放在祠堂上一排排的空棺材吓到,记得小时候,老家的仓库楼板上,也放着一副没有喷漆的棺材。每当一个人的时候,黑森森的,让人分外感觉一丝丝的可怖。


后来,听说,村里人其实打造棺木也极其重视,用上好的木料,早早的打好,若遇上意外去世,临时打棺木,终究会被认为是一种不吉祥的预兆,这大概也就是,我常常会在村里的祠堂或是大厅的阁楼里看到一些棺木的缘故。


其实,年幼的我们,哪里知道这些,记得每每提到爷爷去世,姑姑们都会取笑我,那时,爷爷的棺木摆在祠堂,一家人都披着麻衣,而我依然在祠堂里跑跑跳跳,还不停的问,怎么大家都穿着这种衣服。而这些我大部分都忘记了,只能借着别人的话回忆起来。


而在我脑海深处的是,那时候,爷爷黑色的棺材,摆在厅堂里,烛火一闪一闪,仿佛所有人都在哭。而等到我记事起,家里人大概都会借着每年的清明节、年初二的时候,回想起祖辈们的故事。


而清明节、扫墓便成了那些年,我们开启记忆的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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