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盛夏的中午。
我在医院值班,午间没事就和护士小张在值班室里看电视。这时,就听窗子被人敲了几下。我掉头一看,只见一个人笑着跟我打手势。我示意小张去把窗子打开,问他有什么事。
小张有点不耐烦地打开窗子,问道:“你干吗?”
“我们是在这里干活的,你能不能把空调停一下?”
小张问:“干嘛要停?”
“呵呵呵,这空调外机扇出来的风好热啊。”
小张“哗”地一声关上了窗子,嘴里嘟哝道:“真是岂有此理!这么热的天,不开空调不把人热死了?”
那人收敛了笑容,从窗口消失了。
我有点不过意,跑过去一看,原来我们医院的房子在维修,那个民工正在那儿做墙壁维护,空调外机正好对着他在吹。我正想去关掉空调,那人却提着工具袋子离开了。
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值班室的门被推开,我的一个熟人来找我看病。我给这人看完病后,就开了处方让他去取药,小张也出去准备给他输液。小张出去了一会儿,就听见她与人争吵的声音。我连忙跑出去,来到注射室,只见刚才请求我们关空调的那人正在脚手架上与小张脸红脖子粗地争吵着。
小张愤怒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人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怎么这么没素质?”
那人说:“搞点沙子有什么要紧嘛,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
“我是大惊小怪?这是医院,不是你家里,医院就得讲究卫生。”
“我是来做工的,不是你们医院打扫卫生的。”
“那你就不知道注意点吗?”
“我怎么注意?是你自己不关好窗子,能怪得我?”
“我怎么知道你要到这儿来干活呢?”
那人不再作声,只是有力地将一块砖砍得噼噼啪啪作响,似乎是在渲泻着一种情绪。
小张气呼呼地骂道:“你这个没有文化、没素质的……农民!”
我小声说:“小张,算了,把窗子着上。”
“不行!他得把这屋子里的沙子泥土扫干净!”
我没作声,走过去,对那人送去一个歉意的笑,然后关上了窗子。
我回到了值班室,正好来了几个病人,我给他们处理完后,就准备下班。这时,我从宽大的窗口里看到刚才跟小张吵嘴的那个民工正在室外神情专注地用水泥浆贴着瓷砖,他每贴一块就用抹布将灰浆擦拭一番。他神态自若地哼着小调,如入无人之境。我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有五十来岁,帽沿露出了灰白的头发,额头上布满了皱纹,那些细小的汗珠如一粒粒珍珠串在那些沟壑里。
我手里端着一杯茶,在开着空调的屋子里隔着玻璃窗看他。突然,他抬头发现了我,神情一下变了,歌声也停止了。
我走过去,将窗子打开,笑着问:“热吗?”
他木然地看了我一眼,半天才摇了摇头。
我怕空调外机的热风吹向他,还是将空调关了。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抬起头朝我看了一眼。我又对着他笑了一下,他依然是木然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来继续干活。我倒了一杯茶,从开着的窗子里递给他,他却摇了摇头,把窗户又关上了。我自知没趣,后退了几步。可能是因为刚才小张那些话深深地伤害了他,他对我也怀有敌意,所以他投过来那眼神依然是木然、冷漠。
我很是疑惑:他怎么这样不识好歹呢?他为何如此冷漠地回应别人给他的关怀呢?就在这时,就听窗子外有个人在喊:“干快点,不然今天完不了工,你们的工钱也拿不到。”
我一下明白了:原来啊,他是一个农民工,现实让他明白他与我之间的距离,他关上窗户的那一刻,那就是他主动排斥了这个不属于他的群体。他知道他只能用自己的体力地来建造这座金字塔,而他是没资格进入它的中上层的。他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也不是不渴望这些关怀,而是他们承担了太多的心理负担,那些所谓的“白领”自然流露的优越感,那些迎面而来的鄙夷神情无情地桎梏了他。
在缺乏公平的环境里,你尽可能锦衣玉食,但你不要在农民工面前流露出你的优越感;你尽可能享受茶水、咖啡、美酒,当你享受着这些时,也不要让他们一眼就能意识到的判若云泥的差距。当我们没能力改变时,给他们一张好脸子,也是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