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绿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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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长大就像远行,是离开原来的地方越走越远。”

外婆倚靠在窸窣作响的青绿纵横的藤椅上,屏气凝神良久,伴随黝黑鼻孔的剧烈收缩,方从口中酝酿出些许小得可怜而浑圆饱满的乳白色烟圈儿。这句话冷不丁和烟圈一齐迸出,在长时间的寂静里,在九十年代略微潮湿的红瓦房里,在初夏晨曦的雾霭里,烟消云散。

烟斗是外公给她的洋玩意儿,通体翠色,洁净弯曲的弧度恰到好处的氤氲着袅袅升腾的水墨色花纹。烟嘴是红木的,柔和的纹理显露出古旧且深远的韵味,叼在嘴里品味,烟草和檀香交融的滋味该是挺别致的。

泛黄的天花板中央裂开几处缝隙,缀挂着摇摇欲坠的电风扇,白中透黑的扇身应是挺重的,扇叶在头顶上龟速运转,那句耐人寻味的话和不断重生的烟圈困囿在一圈圈顺时针的漩涡里,被碾成灰烬。

大铁门有些年代了,门楣上长年插着零星的贫瘠艾草,即能驱虫,亦能辟邪。门环是两个与其极不相称的狮头,目眦欲裂地望向青天,攀上黄澄澄的门鼻,会沾染一手令人懊恼的刺鼻陈锈。

门后常年立着一把油纸伞,使外婆格外青睐。伞面是上好的桃花纸,在柿子漆里浸上整夜,再一张张的黏在伞骨上。伞柄是一根碧色的竹,因着日子久远,孕育出颗颗黑亮的虫洞。油纸伞撑开来,伞面上绘制的梅花也就火热地开了。雨滴落在上面,也像滴落在无涯的麦田,都是很清脆的丰腴之音。

门内的庭院,如今看来是极其狭隘的,而彼时的年华,却是能以童稚的眼眸将其无限量放大的,是可以自得其乐的享受只属于井底之蛙的欢愉的。

依墙而生的桑树,自我出生以来,便是一副精神矍铄的长者模样。黄褐色的树体巍然数十年,枝桠上重叠而生的桑叶林林密密,浓烈的日光钻不进那些天然的翠绿屏障,阴湿的树底,洁净的摆着几只纳凉用的木凳。

外婆的烟瘾极大,从那巴掌大的被篱笆包裹住的自留地里,便可窥知一二。

彼时,院落拥有自留地的街坊们,都会或多或少栽上一些时蔬,图的就是个心安。外婆的菜畦,则是满满当当的金灿灿的旱烟叶。在我降生之前,她每天的工作便是将长成的烟叶拾捡到簸箩里晾晒,如此反复,直到烟叶褪成淡淡的黄褐色。

外婆在每天的太阳爬进凹凸不平的门槛时,倚在桑树下的木凳上吞云吐雾,翠色的烟雾在早上滋长的二十多度的日光里翻卷升腾。这样的时刻便是她这一天里最为幸福和惬意的时刻。她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这样的幸福和惬意是她自己的。

我不曾见过外婆的菜畦开满烟叶的光景,但我能想象得到,馥郁的穿堂风掠过门梢的缝隙,把漫天的旖旎月光泼洒在静谧的叶上,间或着聒噪的虫鸣与潺潺流水,一簇一簇的萤火虫扑闪的覆上叶面,一粒粒的星火搅和起微醺的午夜,竟烘托出一副江南水乡才有的韵味。

外公的形象于我来说,是宽阔幕布后影影绰绰的光线,朦胧,看不真切。所以他的离世,除了在我的心湖漾起几丝涟漪,再无其他。

只是外婆,好像一下子就老了。那种老态,是鬓间华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滋生的踌躇,是原本硬朗的身子被掏空了的倦怠,更是失去了主心骨的恐慌。连同着那课桑树,也像是被榨干养分般萎靡不振,甚至连黑紫的桑葚也不复存在了。

外婆的烟瘾戒了大半,菜畦也因无心打理而逐渐荒芜。她开始摇晃着蒲扇,在酒里荒唐起她的余生。芝麻炒盐是下酒菜,她把筷子在酒杯里沾湿,直插在芝麻碗里,筷子头就覆满了盐和芝麻。抿一口酒,吮一下筷子,一下午的悠闲就在盛芝麻的红花碗里流淌开来。

外婆的性子刚强寡淡,越到晚年,这种性情便如雨后春笋般凸显出来。

她房间的白炽灯熄了之后,我张罗着帮她更换,却是每每碰壁。这事儿不了了之后,那间房便陷入长久的沉寂,她抵靠在床栏上轻咳,把屋外掺杂的所有感情一股脑置之门外。

后来我才明白,外婆的与人格格不入,是天性使然,软弱的人无法学会。她远离各种情感的束缚是一种独立,我不求人,人也别求我,无论任何名义,她都心坚如铁,刚强和寡淡皆是为她自己。

外婆离世时,遗物是自己提早归置的。一袭青布衫,包裹着那把油纸伞和翠玉烟斗,折叠得整整齐齐,像是从没来过,又像是永远停留在这里。

那舒爽的青色,是外婆蹒跚的影子。我看着外婆撑着油纸伞踱步在正午的巷口,灰白相间的发丝梳到后脑勺,绾成一个髻,再用木夹固定,伞下的斑驳日光倾泻而下,浑然天成,岁月静好。

桑树已是千疮百孔,枯瘦的枝桠再生不出鲜活的绿色,风吹叶落,皆是凋零。它紧跟外婆的脚步,走向生命的终点。

红瓦房空旷了,残存的飘渺烟味亦不复存在。我依旧仰头望着天花板的老电扇,弥漫着外婆生前那句耐人寻味的话。

“人的长大就像远行,是离开原来的地方越走越远”

外婆呢,她走到什么地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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