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是一篇很“老”的小说，从火侯到作者的心境。张爱玲1953年就开始构思，直到1978年才发表。1983年皇冠出版社收录在《惘然记》中出版，张爱玲在这本书的自序中谈到《色·戒》、《相见欢》和《浮花浪蕊》说：“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这个故事就像老火汤，经过漫长的残酷的熬煮，已经不见血腥与锋芒，揭盅一看，清白汤水之中安然卧着灰白的骨，而那蕴籍的肉香只会令人垂涎，绝不会想到其中暗含的残酷杀机。
王佳芝像一个梦游女孩一样，从森严的高官宅邸中脱身出来，赶赴一场大戏。
这个时候的她跟两年前初登舞台时已经不一样了，已经是一个受过“科班训练”的专业演员了，刚刚在麻将桌上，她还是个一脸谄媚的做微商的少妇，满嘴“西药丝袜要伐”，而此刻，她是一出自编自导自演的大戏的女主角。她的特务生涯的毕业大戏。
她高速地转动着脑筋，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过着所有流程和道具，在想像里排演着剧情。作者不厌其烦地去描写她的“导演视角”中的一切，人、物、街道，这一切都是她的道具，场景如何布置（横街对面的戏院是埋伏人的理想地点），人物如何出场（老易是直接叫司机来接她去幽会地点还是他亲自来接），时间如何掌握（不能先去公寓再出来，也不能催他快点完事），声音的处理（贴在人身上开枪声音应该会小很多吧，不像隔空放枪会引起人群骚乱），群演是否靠谱（两个男人一块来买东西太触目了，最好是一男一女）……
声、光、电、影都准备好了，只等姗姗来迟的男主角了。老易可真难等啊，为了这一天，她简直是再世为人。
她到底是怎样被选为女主角的呢？除了美貌，总会有点别的。
她还是个女学生，因为身体已经发育成熟而又未到被摘的时机，正是最受管束的时候。
女孩子在出嫁前所有的言行举止需要遵守方方面面的准则，抬手举步都要接受规训，因为涉及家族荣辱和社会风化。她们最大的责任是使自己在出嫁前保存完好，然后被父母系上丝带，系成美丽温婉的蝴蝶结，吹吹打打送到夫家，在新婚之夜被夫婿拆开蝴蝶结，打开包装，解开封印。
可是王佳芝却处于一种自由人的状态，她在岭大演戏——一个闺秀登台演戏是要掂量掂量的，继而答应以自己做饵去引诱易先生——这更是姑娘家想都不能想的的事情，——为了色诱易先生做铺垫与男同学破身——可以浸好几回猪笼了。不单她的父母一直隐形着，她背后的整个家族都消失不见了。
同学们选中她演女主角肯定也是因为她没有“家累”，无依无靠，所以可以身心自主，要不然，即使她自己同意，她家里也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她似乎从来没有挣扎过，没有想过要怎么向父母交待，回去要不要跪祠堂，甚至也没有想过自己今后的人生——还要不要嫁人？要不要家庭？更进一步讲，她连自己的小命都不怎么爱惜。
一个年轻女孩子，不要贞洁，不要前途，不要幸福，连命都豁出去，她的动机真的是由于巨大的不可抗拒的爱国冲动吗？并不，作者早就言明了，她只是喜欢在舞台上被关注的感觉，她想要成为一个重要的人，不惜牺牲一切。
她为什么这么迫切地需要入戏？李安在电影里帮她补足了她的“前传”，她的母亲早逝，父亲带着弟弟去了英国，让她寄居在亲戚家中，亲戚把父亲留给她的房子卖了，答应供她上大学，至于大学毕业以后呢，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那悬而无决的人生像一颗巨大的水滴，孕了二十年的恨意，颤巍巍地挂在天上，马上就要摔落了。运气好的话嫁个好男人也许能被接住，运气不好的话就“啪”地掉在地上摔个大嘴巴子，散成千万缕细细的幽魂，瞬间被蒸发。
当第一次计划失败，她恨恨回到上海，自咎于“反正就是我傻”，可是两年后他们又找上她的时候，她又义不容辞上阵了。为何会“义不容辞”？难道不应该是敬谢不敏退避三舍才对？为了他们的爱国志士梦吃的亏上的当还不够么？哪怕是争这一口气，也要替自己讨回公道啊。可是她需要舞台，需要光束，需要注目，唯有如此她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爱国的意义可以掩盖她惭愧的虚荣和散碎的自尊。她生活在巨大的自毁里，将自己献祭。表面上看来，她祭的是家国河山，其实不是，她祭的是那个不被爱的自己。
在读小说的时候我从来都想不到有哪个女演员可以演王佳芝，演员们都珍爱观众缘，通通倾向于可人路线，而王佳芝像岩缝中的美草，激越却又柔软，遗世独立的人向往烟火俗世时往往有一种赴汤蹈火把自己烧成灰的决绝。汤唯有一种含恨的气质，不是女鬼那种缠缠绵绵的幽怨，而是一种平静海面下自爆的巨大能量，所以她演《色.戒》《晚秋》这种片子就特别带感，光是那直的硬的眼神就能让你感受到这是个狠角色，演《月满轩尼诗》这种邻家小妹的角色就失去劲道了。章子怡只是擅长倔强负气，汤唯才是真正的亡命之徒，这种演员太少了，李安真是慧眼。
易先生的人选似乎有许多。五十岁位高权重的男人，机关单位里一抓一大把，个个都是易先生，尤其是在现今，没有哪一个人是身家干净的，风光的头脸上时时悬着刀。只不过易先生的敌人更多，现今的赃官们只害怕组织找他算账，易先生则是全民喊杀。
易先生与王佳芝，是两个孤独到极致的人。孤独到了某个程度，一只困兽与他的饵也会发生感情，尽管它仍旧会把它吃掉。两个孤独到极致的人，各自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要经由肉体之欢去往自己想要的地方。这是一个空间层次十分丰富的故事。
从可操作性上讲，一个女学生假装富太太混迹于上流社会而不被人识破的可能性有多少？一个匆忙破处的女学生色诱一个特务头子而不被人识破的可能性有多少？即使是一个写小说的新手，我也觉得这个计划幼稚。唯一的一线可能就是集老、奸、巨、滑于一身的易先生放水了。
她将戏就戏，而他将计就计。
人心之间最极致的谋算，生死都押上去，在那暗战之中僻然的一隅，他们交换了各自的一点真心。这个故事难度太大了，不合常理之人，不合常理之事，不合常理之爱，所以张爱玲才雕琢了三十年，而李安在拍电影的过程中几近崩溃，专门跑去找他的偶像伯格曼抱头痛哭一场。
在一个朝不保夕的乱世，人的神经会错乱，才会干出刀头舔爱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你不知道这国家是属于谁的，也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是属于谁的。王佳芝和易先生各自的生命都有无法填充的空茫，所以要在自毁之中求得一点合理的安慰。
王佳芝在咖啡馆等易先生时的一个片断让我记忆深刻。“她打开手提袋，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连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后一抹。微凉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这点接触。”那一点微凉有棱的接触让我想到男女之间的性交。其实绝大多数时候，对于我们人类的体感来说，世间一切都是不可信任的空茫一片，我们身边的很多事物都是不可见，不可触的，可见可触的又往往是不可交流的，因此我们统称它们为“身外之物”。
唯有男女性器的那点接触才是真实的可触可感的东西，这种古老而原始的交流是最能打破攻防的。牵手或者拥抱都远远不足以给予人类这种教育，只有性交才能让人类知道，我们只有彼此。在这一片雾数的人间，这样的接触才是最公平的人人可拥有的极致的快乐，这是上帝的礼物，造物时唯一的一点善意。可是，正如李安说的“五千年的性压抑”，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一直将柴米油盐吃喝拉撒高高供起，性爱被视为虚幻的飘忽的东西。此处充满了庄生梦蝶般的辩证。到底哪头是真，哪头是假，到底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王佳芝也迷失其中，到底她是为了杀他才爱他，还是为了爱他才杀他？
她最初的目的是杀他，但是要用“爱”来诱他，以奉献肉体的方式假装爱他，在他一次一次的撞击中要一面迎合一面抵抗。他最初的目的不过是要占有她年轻的皮囊，可是那也得以“爱”之名，如果直接投之以金石，难免唐突了美人。他虽然位高权重，心里却仍是不自信的，知道她无非是看上他的权或者钱，可是又不能点破，只能叫自己去相信她是爱他的人。
知道彼此是假，但是因为有对“真”的需求，所以也就暂时能够容忍那些假，感谢造物的善意，赐予性爱这么灵且有用的方式，可以让两人合力于虚无中造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爱的景象来。
假戏作久了也会乱真，尤其是当一枚饱含意义的钻戒出现。
因为女人自古以来就没有独立谋生的空间和能力，不得不依傍男人过活，所以私底下有一个十分政治不正确的法则，一个人到底爱不爱你，就看他是否舍得为你花钱。没有心证，起码有个物证。这一点上易先生无疑是十分合格的。
在小说开头的麻将桌上，王佳芝是有一点自卑的，官太太们人手一个鸽子蛋，只有她没有。“只有她没有钻戒，戴来戴去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就是这一点贱。”王佳芝虽然跟易先生只是露水夫妻，却也自有一种身份代入，起码在某一个秘不能宣的层面里，她是他的女人，而他是她的男人，他对她应当尽些义务。
她的戏好，但只是个花旦，不是个青衣。她在此时的幽怨表示着她已经全情入戏了，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女人在嗔着怨着。她的身与心最亲密的都只有这一个男人，虽然是梁闰生破了她的处，但那也是为了他，为了把自己送上他的床。如果她心里有一个爱人或者丈夫，那么必然是老易。
老易没有让她失望，十分气魄地大挥一手给她买了价值十一根金条的钻戒。
说到金条，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同事。有一天说到当天是他家孩子的生日，我问他给孩子准备了什么礼物，他露出一种痛苦挣扎的表情，皱着眉头说给孩子存了一根金条。这是他们家的一个定例，每年孩子生日那天往银行保险柜里给孩子存一根金条，这笔资产与家庭积蓄是分开的，不论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动用，只等孩子长大以后让他亲自打开。
这一幕让我印象十分深刻。因为太爱孩子了，不知道该给他什么才好，市面上的一切东西都觉得不够分量，追根究底到最后，还是钱最实际，可是钱也并不十分可靠，分分钟会变成废纸与数字，从远古至今的经验来看，换成金条也许是最靠谱的。这一对父母之心，可以说是到了十分深沉悲悯的地步，我不知道他们的孩子长大以后打开那一箱子金条的时候会是怎样的震动，我光是想到“爱”可以到达那么深远的境地，已经深受感动了。
既然说到金条，又不得不提一提张爱玲经手过的两根金条。她在少年时代深受经济拮据之苦，一次一次伸手向母亲要零花钱的琐碎和难堪毁了她对母亲罗曼蒂克的爱，她默默地计算着自己用了母亲多少钱，后来攒了两根金条当面还给她母亲。这是她人生中十分悲壮的一幕，母亲养育儿女原是天经地义的，到了她这里，却要算得这么清楚。不是她生来刚强，实在是被这样长年累月的清算逼成一个“自了汉”。
世间的一切关系，最后都可以落实到钱上来，除了钱，就是命了。到了王佳芝和易先生这儿，他有钱，她有命，于是，重金蒙垂美人恩，壮心剖出酬知己。
他本来也是怀着侥幸，以为是她是爱他的，有过刹那的自我陶醉。可是很快又知道那不过是权势的魔力，接着便是失落了。他那一刹那的落寞，像出完一张牌之后的轻松，下一步会有什么不测，要看对方的牌出来以后才能知道。手枪顶在太阳穴，他扣完扳机没有弹出子弹，可以有片刻轻松，等着看对手狰狞的演出，会是一声有惊无险的空响，还是温热血与肉畅快地糊他一脸？
这样自伤的神情在她看来是温柔而怜惜的。在这一刻，他袒露了真正的自我，比在床上更加彻底。就像一只小狗在舒适的暖阳的陶醉中不知不觉地亮出了肚皮。对于他这样重重包裹的人来说，这样的袒露已经过多了。在她看来，信任才是最大的礼物。就像一个人老是向另一个人要某样东西，本来也许是正当的，因为求恳时用力过猛，真正拿到了又觉得有点抱歉。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想，而她竟然要杀他。像是受到强烈撞击以后弹出来一个安全气囊——一个粉红色的爱心气囊，上面写着：快走！
A计划失败，霸王爱虞姬。马上切换剧本，霸王活，虞姬死。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无法控制剧情了，不知道外面的队友们布置得如何，老易又是否能安全逃脱。可是，不管是什么戏码，死的是虞姬还是霸王，这场大戏都将是她人生的巅峰。
她早就已经被毁掉了，无所谓再毁一次，甚至也不惜拉下一帮人来给她陪葬，一“旦”功成万骨枯。她的拙劣的戏码，巧妙地嵌入了这个不合情理的剧情中，大家各揣着各自的剧本，知道自己在做戏，也就无瑕去追究别人的是否真。老吴有老吴的戏，老易有老易的戏，她有她的，只有邝裕民他们是无辜的吧，不，对她来说，他们可不算全然无辜，再说了，他们不是说不怕牺牲嘛。
假如没有这个戒指，王佳芝是否还会放易先生走？这个问题有点刁钻，但是也好回答，从创作逻辑上来讲，她也会放他走的。创作是从虚空中召唤出一个故事来，你得先有一个目的，沿着这个目的回溯，一切才能合乎情理。就像王佳芝感觉每次跟易先生在一起都像是洗了一个热水澡，一切的积郁都一洗而空，只因为一切有了目的，她的人生变得正当了，失去童贞也变得正当了。而这个戒指，是王佳芝的爱情大戏里假托的一个目的。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这句台词是她的戏眼，是她所有的目的，豁出命去得到的一点存在，茫茫宇宙中一声微弱的回音。老易逃回家里以后回想整个事件，异口同声地也说了这句台词，她还是真爱他的。她在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把生机给了他。这是无可争议的爱，比真金还真。这样的爱也使他震动，他的后半生整个被升华了。
这轰轰烈烈的爱很可能是一个连环的误会。可是来不及了，乱世之中，分秒之间，只来得及生与死，哪有时间去顾盼品味爱与不爱。事情已经发生，她必死，他们都没有机会去复盘，答案将永远不被推翻。他将永远拥有她的爱。他们是不谈爱只造爱的知音，也是高山流水的感情。“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这是他们共同的目的。所以他能对她痛下杀手，那才是真正的圆满，做戏做全套。唯其一死，才能真正成就隽永。他们都是用生命在演戏，也是用生命在造爱。
大戏落幕，她杀青了，他却激动地停不下来。虽然只能锦衣夜行，可是外人都看得出来他的脸上“喜气洋洋，带着三分春色”。就像王佳芝第一回当女主角那样，戏演完了心还在舞台上，沉浸在自己的高光时刻里，不自禁地一遍一遍回味着剧情，恋慕着暖暖追光里自己的影子，还有无边黑暗中黑压压的不存在的观众。在他注定要一败涂地的人生里，又惨胜了一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