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上一次回家还是中秋节,我竟然已经四个月没回去过了。再上一次回家,隐约记得好像是清明节的时候。短短两个小时车程的距离,这一年,我竟只回去过两次。
今年,父母在老家盖了新房子,过年前要搬进去,在新房里过年。腊月十八,是家里暖房的日子,我自然也是要回去的。
到了家,母亲把我们招呼进屋,匆忙聊了两句就又去招呼客人。我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儿,没看到奶奶。找到姑姑问了问,说奶奶不过来了。我二话没说拉着老公和女儿去看奶奶。
小时候,和奶奶家住隔壁。调皮捣蛋闯了祸,挨打前就赶紧往奶奶家跑,钻进奶奶的怀里这顿打就躲过去了。从初中开始外地求学,住校。每周末回来,至少有一天不在家睡,晚上去和爷爷奶奶挤一个炕。
每次回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看奶奶。
奶奶这一生,生过七个孩子。大伯、父亲、三个叔叔和一个姑姑,中间有一个姑姑夭折了。大伯很晚才结婚,大娘生下三弟和小妹之后又离大伯而去。两个孩子没人照顾,奶奶心疼自己儿子和孙子,从爷爷去世之后就一直跟着大伯家过。给他们做饭,收拾屋子,洗洗涮涮。累得背驼了,腰弯了,走路得需要拐杖才行。
大伯家离我家很近。出门走到屋后,沿着东西向的胡同走一百多米,转个弯,再直走,大约五分钟就到了。
推开院门,还没迈进腿,院里的黄狗就“汪汪”叫起来。奶奶听到狗叫,从屋里走出来。一看到是我们,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瘦削苍老的脸,皱纹全缩在一起,像是被绳子扎紧口的棉布口袋。每次见到奶奶,感觉她都比上一次更衰老了一些。
奶奶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瘦的。胖,身体强壮,能吃,能干。生下来的孩子都随她,个个魁武,大骨架子。
许是很久没见到我们的缘故,奶奶的精神像瞬间被点燃的油灯,亮了起来。眼睛平日里总像噙着泪花一样得浑浊,此刻瞳仁里却闪出一道光来。
“哦,我大孙女儿来啦——还有小宝儿!”奶奶一边说着一边要从台阶上下来迎接我们。我赶紧快走几步上了台阶,免得她还要下来。
扶着奶奶走进屋,把给奶奶带的营养品放进她的屋子。
老房子了。这房子还是我们很小的时候盖的,当时大伯都还没结婚,后来弟弟妹妹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如今白墙都变黑墙了,木制的窗棂由于经年累月的承压,有些变了形。上面的油漆斑驳脱落,没掉的,也一块块翘起,就像冬天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上起的皮。
奶奶大半辈子的时间都是在这个老房子里度过的。转瞬间,这房子也如一个迟暮的老人了,像是她的一个伴儿。所以她不愿搬进大伯家的新房子,舍不得离开。
我们坐在炕沿儿上(回家就愿意这么坐)。奶奶伸手去抱女儿。女儿还小,也不常回来,似乎对太姥姥没什么印象,有些怕生。明亮的眼睛怯怯地看着太姥姥,又看看我。
我轻声安慰她说:“让太姥姥抱抱。太姥姥想你。”女儿稍微放松一些,又看向奶奶。
奶奶转身走到窗前,从窗下黝黑的木柜子里拿出一堆吃的。花生、瓜子儿、糖、水果,还有小孩子吃的类似巧克力豆样的零食。
奶奶把零食打开,举到眼前,讨好般递给女儿。女儿接过零食,变得高兴起来,似乎就忘了怕生。奶奶顺势把她搂进怀里,抱起来。奶奶看着女儿红红的小脸蛋儿,欢喜得像个孩子。拿着她的小手不断地亲了又亲。干瘪的嘴唇嘟起来,周围的皱纹便愈加明显了。
“奶奶,您最近身体还好吧?没感冒什么的吧?”我最担心的就是奶奶生病。老人就怕生病,感冒发烧的小病也有可能扛不住。
“前一阵感冒了,你大伯给我请了医生,输了几天液,好了。”她说得那样轻巧,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奶奶身上还是那件她穿了很多年的藏青色布褂子,里面套一件同色的自己做的棉袄。棉袄也穿了很多年了,都被压薄了,像一块薄铁片儿,看着就不暖和。
我有点儿不乐意,带着埋怨说,“怎么不穿我给您买的棉衣棉裤啊?冬天这么冷,您平时一定要多穿点儿。老了,感冒发烧也受不了,您尽量别生病。”
奶奶点点头,没说话。我知道她是应付我。她这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们买给她的吃的都收起来。等我们再来了,又一股脑儿都拿出来给我们吃。买给她的衣服,总是等到有个大事小情的时候才拿出来,当新衣服穿一下。
见我不悦,她便转移话题,看着我的脸说:“孩子,你这脸色看着没有上次来新鲜呀,带孩子累啊还是上班累啊?”
我心软,奶奶总是关心别人胜过自己。“我没事儿,脸色一直这样,没事儿。”
奶奶不置可否,转头对我老公说:“我大孙女儿也不容易。小的时候没少吃苦。初中就在外面上学,住学校。每星期回来带一大瓶子咸菜一大瓶子酱,拿这些个东西就馒头吃。我到现在想起来心里头还……”
奶奶没说完就哽住了,说不下去,眼里含着泪花,低下头顿住。稍倾,抬起苍老的手抹了一把脸,努力地调整情绪。
我最怕看到她这样。她现在总是爱回忆。想年轻时候的事,她和爷爷的事,和她婆婆的事,和我叔叔婶婶们的事......有时候她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听的人,也禁不住心酸起来。所以,每次来看她,我都尽量找些轻松的话题,看不得她掉眼泪,也怕自己会哭。
过了一会儿,奶奶又接着对老公说:“你们现在生活好了,也有了孩子,俩人好好儿过日子,有什么事儿都有商有量,别吵吵。”
“嗯,奶奶您放心。”老公也是个老实人,不会说什么动听的话。
奶奶已经累得有点儿气粗了,把女儿放到炕上。坐在旁边一边逗孩子一边和我们聊天。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看看时间,快到饭点儿了。我让奶奶跟我去我家吃,奶奶不肯。
“奶奶老了,腰都直不起来了,走不动了。不去了,你们吃吧,我也吃不了几口。走过去,中间不知道得歇几回,还得出一身汗。”
拗不过她,只好作罢。看我们要走,奶奶又紧着问:“这次回来待几天啊?”
“下午就走,明天还得上班儿。”
“哦——那这会儿回来了?过年还回来不?”
“回来,初二再回来。”
奶奶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嗯,嫁出去的人了,人家的人了,就得在别人家过年了。”紧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哎!没办法呀——”
又磨蹭了十分钟。末了,我们实在该回去了。奶奶硬要送我们出门,我说不用,她不听。
我扶着奶奶一步一步下了台阶,她走得很费劲,有点儿喘。把我们送出院子站在路边的时候,她已经需要歇息一下了。额头上冒出星星点点细密的汗珠。
“您回去吧。”
奶奶摆摆手,示意我们走。“你们走吧,别管我,我看着你们拐了弯儿再进去。”
说话间路上过来一个乡亲,跟奶奶打招呼,“干嘛呢大婶子。”
奶奶冲那人笑开了花,大声回答:“我大孙女儿回来了!”
“哦!”乡亲骑车一闪而过。
奶奶转回头又嘱咐我:“别惦记我,你们该走了就走。吃完饭下午早点儿走,趁暖和。”
应和了,我们往家走去。拐进胡同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奶奶还站在大门口远远地望着我们。其实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她每次都这样。回想她这一生,十六岁嫁给爷爷,在这个大家庭里操劳了七十年,一辈子都是为了丈夫和儿女,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
回到家,吃完饭。父母送走了亲戚朋友,我们稍坐了一小会儿,也该走了。再不走,进京又要堵车了。
母亲又照例往我们车上装东西。自家种的玉米碾成的玉米面儿,半大蛇皮袋;自家种的花生炸的花生油,一大桶;母亲养的鸡下的土鸡蛋,一大纸箱,下面铺着干草,怕碎了。我们带的东西母亲也没全留下,挑了两件给我们装上。后备箱不一会儿就被母亲塞满了。
母亲最后抱抱女儿,送我们上车离开,眼里不舍,嘴上却说赶紧走,到了打电话。
驱车离开,一转眼,家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后视镜里。上午来下午走,还有四个小时在路上。我们的回家,在父母亲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期盼里,有如浩瀚宇宙中一颗渺小的星辰,犹如他们思念的时间轴上一声短暂的问候。这问候太简短又太深沉,问山,问水,问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