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经典？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经典”的问题。而在一般人的印象之中，“经典”似乎并不那么平易近人，可见，“经典”问题同样也应该不好回答。因为，我们首先面临的，便是一个如何界定经典，理解经典的棘手任务。至于所谓“经典”的范畴或边界究竟在哪里，古今中外，圣哲先贤们见仁见智而又莫衷一是，故很难有公认、统一的标准。但人就是这么爱较真，越难以回答的问题，就越喜欢给出答案。
读鲁迅传记时，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则轶事：一九二五年一月，《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十部的篇目，鲁迅因此写了一篇《青年必读书》的短文。鲁迅的答案很短：“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但是有个挺长的附注，附注里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鲁迅当时讲的中国书，即指中国古书，就一般意义而言，也可以说属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传统文化的经典著作。而这层意思，他又在一年后的《写在（坟）后面》和《古书与白话》等文章里反复阐明，可见不是一时兴起的意气用事，而是有其深思熟虑的文化观照的。彼时的鲁迅，还深受进化论的影响，身上带着“五四”一代强烈的反传统主义的思想印迹，故其对于传统经典，可谓知之深，而痛之切了。但我们依然无法就此认为鲁迅对于经典是无感的，实际上，这种戏谑嘲弄的态度本身，也是对经典的一种独特理解——只不过，这种理解一以贯之地带有着鲜明的鲁迅式的话语风格。可见，有关“经典”的那些聚讼纷纭早已超出了文本解读或单一学科知识积累的范畴，而总是体现着一个时代内，人们对自我精神家园与文化基因的求索、体认、省察以及认同与坚守。
如果单从字面意思理解，所谓“经典”，就是世所公认的经籍典策。但具体来说，即便是这“公认”二字都极难做到。在专家学者一方，博览群书、皓首穷经、薪火相传，则奉前贤不易之论为圭臬，从“我注六经”中为往圣继绝学，承续道统，自是其循道不二的文化使命；而对于更多凡尘俗世里的芸芸众生而言，未必有领袖群伦、经天纬地之才，但同样希望从前辈的人生体验与文化理解中汲取形塑自我人格，启迪人生智慧的精神养料。或许，这样的领悟，未必精深透彻，却更为通达灵活，是以“六经注我”的方式，追求一种经典文本的现代性转化。故我们也因此有理由相信：每一个人，其实都可以拥有契合自己生命视野的个性化的经典理解样态。而这种样态，或许不一定与学问直接相关，但必然与内心紧密相连。而在我眼中，“经典”至少应该具有以下这样的气质。
其一、“经典”之“经”：经常性、经验里、经历中。
经典，固然有某种历经岁月淘洗而不可替代的永恒性，但这并不是说经典的内容解读、意义接受以及价值评估必定是一成不变的。经典得以流传的核心要素是人，是阅读者进入其内容的频率与立场。一部“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作品，不能称之为真正的经典，只能算作历史范畴中的“古籍”或“文物”。而一部真正的经典，必须经常性、持续性地介入时间的川流、洞悉人性的深邃。比如：《庄子》，为什么至今还被很多人尊崇，不正因为疲惫的心灵总是很容易在俗世中蒙尘，从而需要那仪态万方、汪洋恣肆的文字去润泽吗？唐诗宋词历千载而下仍能被一代代读者引为知己知音，也缘于我们丰富的情感永远渴望美妙的文字去触摸、去形容、去表达；至于《红楼梦》独步古今文坛，被一代代各行各业的人所喜欢，亦端赖它那博大精深的生活洞察力与穷形尽相的人生百态画卷，一直从古烛照至今，为无数种人生存在之可能提供着变化无穷的启发与顿悟。至于经史子集里的传统中国，原本就是今日之我灵魂深处的“应许之地”，更生动诠释着构成我之为我的全部理由。所以，在我眼中，“经典”无论来自何种篇目，必定要与我的心灵律动同频共振。它绝非坐而论道的高头讲章，只能令我可望而不可即。它就是我觉知这个世界的生命经验的核心要件；也是我心路历程清晰而生动的成长轨迹。一言以蔽之：经典对于我的意义，最重要之处不在于尊崇与礼敬，而在于陪伴与对话。应该说，经常性地介入，经验里的省察，经历中的观照，正是我最为期待的经典意义与价值。
其二、“经典”之“典”：典范、典雅、典藏
如果说，以上是经典感召我的永恒魅力。那么，典范、典雅、典藏则道出了经典之为经典的自在形态与自足品格。经典打动我们，所以我们走近它。但经典绝不逢迎任何读者。一部经典之形成，恰如一个伟大生命的诞生，在成长的过程中与这个世界不断对视、相互影响，从而自我确证、自我扬弃、自我超越，最终破解天地间那深邃神秘的精神密码，以使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在我看来，经典之最伟大品格，不在于仅仅依葫芦画瓢去毫无分辨地摹写大千世界的“实然”状态，而贵在逐日飞升、凌虚御风地为我们呈现一个自由王国的“应然”状态。经典是一种尺度，一种度量人格境界的典范。这意味着，我们对于经典的接受广度、领悟高度与思考深度，将最终决定我们自己人生格局之辽远与宏阔。同时，作为尺度的经典自身也必须典雅：其言，要能禁得起岁月的淘漉，为中文的言说表达提供最精致、最持久的范式；其思，要有高屋建瓴的时代视野、鉴往知来的历史意识，以及珍存记忆的文化自觉。正因如此，经典与其所蕴含的恢弘家国情怀与深刻文化观照，共同构成了揭示民族性最灵动鲜活的话语符号系统，以及最令该民族引以为傲、普遍认同的宝贵精神财富。所以说，经典之于其追随者，既是一座巨大的思想宝库，也是值得其以信仰之名典藏的精神宝藏。可见，经典之“典”，不仅仅意味着那浩如烟海、汗牛充栋的翰墨书册，更是一种再现心灵镜像、披露文化基因的精神认同。缺失这种认同，则我们不知从何而来，是谓“典范”；缺乏这种认同，则我们难以从欲望的泥淖与名利的混沌中脱身出来，是谓“典雅”；缺席这种认同，则我们将永远失去标识自我人格特质的心理图腾，是谓“典藏”。总此三端，可视为经典存在与流传之根本逻辑。
我们生活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世界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着模样。步履匆匆的求索者，可曾想过，自己的心灵是否跟得上生活的脚步。如果不能，不妨缓一缓、停一停，倾听一下经典的声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