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D,一个人就是不能把自己看成什么名贵花卉。”池大为在孙副厅长门口准备进门求他把自己怀孕的老婆调到省人民医院时这么对自己说。
在真真正正踏进生活的巨大洪流时,他开始摒弃了书生意气,他开始动摇内心曾经的坚守,他开始为自己当初的清高感到困惑。在生活的一地鸡毛前,这个曾经无比骄傲,对权利,对职位、对金钱不屑于顾的男人开始动摇和妥协了。
深夜,在明黄的床头灯下,读到这一段,鼻子一段,眼泪就下来了。经历了岁月变迁,人情冷暖,早已知道有些东西可以一生坚守,比如善良,正直,富有同情心,爱,可是有些东西在那股强大的暗流面前人不得不摒弃,不得不修正,不得不妥协。那股暗流是什么呢?是人的欲望,是社会的规则,是生活的繁杂,是实实在在的吃喝拉撒。面对这些,清高,冷傲,不折腰真的可以在内心里永远坚如磐石吗?
来看一看小说中的池大为,我们从中或多或少地也会看到自己的影子。
在刚踏上工作岗位的时候,他极度鄙视那些在领导面前溜须拍马,甚至在他看来因此而失去人格尊严的人,他不屑于去和“小人”斤斤计较,他总是以“人间清醒”的视角俯视和嘲笑着那些庸俗的世人,那些明哲保身的同事,那些明争暗斗,那些权利金钱。
因此,他从省厅被调到了中医学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调走了,他只是在厅长要求大家提意见的时候认真严肃地提了,他只是保持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他只是在所有人都指鹿为马的时候说了真话而已,而且当时厅长还表扬他敢于提意见,见面时依然微笑着亲切地和他打招呼,他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调走了,调到了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中医学会?
那个时候,他鄙视的“小人”丁小槐正是春风得意,先是当了办公室的办公室的代理主任,后又得到领导的青睐,平步青云似乎是迟早的事儿。可是,即使这样,他依然骄傲地想,“我不能背叛自己,也无法扭曲自己,哪怕接受被冷落的命运,我依然会坚守一份平民的高贵,独立的高贵。”
一个人,一个骄傲的人,一个清高的人,一个内心没有太多欲望,甚至可以说是心如止水的人,在没有生活的重压下,他无法迈过内心的那道坎,那道坎是不向世俗低头的坎,是坚守独立和清白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坎。
大学刚刚毕业那年,我参加某市的教师编制统招考试,一共招8个人,分笔试和面试两轮,我在笔试中考了第四名,顺利晋级面试。面试前的某一天,一个在官场上有些人脉的亲戚打来电话,当时我正坐在公交车上,他关切地说你的笔试成绩很好,要不花些钱找找关系,事情就稳了。对于他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是,用钱去买?二十多岁的自己觉得一股怒火在心中燃烧,这不是侮辱我吗?没有任何的考虑,我在电话里果断拒绝了亲戚的好意。
面试等待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熟人,在笔试成绩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那个女孩的名字,成绩排在第8名。她的面试顺序在我前面一个,我的的确确没有觉得她当场的表现比我优秀。可是最后的结果她被录取了,我落选了。后来女孩的男朋友,我男朋友的的铁哥们很直接地告诉我们他们在面试前是动用了关系的。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彻头彻尾地了解了社会这个大熔炉的确存在着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无法知晓的某些游戏规则。不过,我还是坚定地告诉自己,打铁还需自身硬,还是自己不够绝对优秀。不管是怎样的环境,都是需要优秀拔尖的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一定能打败游戏规则。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更会如此。
也许因为曾经也对一些东西不屑一顾过,我才更加理解了池大为的这份骄傲。
然而,“MD,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就是不能把自己看成什么名贵花卉。”那份骄傲如何就开始做出这样的让步?是爱,是责任,是深埋在内心深处的那份知识分子的不甘。
其一:最能刺激他让他不得不去妥协的是自己即将当了爸爸,爸爸!这个称呼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人生的再一次成长,那份与生俱来的深沉的爱和沉甸甸的责任给了他足够的勇气,或者说让他开始慢慢明白生活的真谛并不仅仅是璀璨的星河那般渺远,也不是某些纯粹的心灵坚守,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他作为一家之主该担当起的那份责任。
怀孕的妻子工作地点离家很远,每天挤公交车,有一次差点摔倒,那可能就意味着将要失去他极为在意的爸爸这个身份的危险,他多希望妻子能够在离家仅十分钟路程的省人民医院上班,那样就不用每天挤公交车了!他最鄙夷的丁小槐竟然能把在县农机公司开票的妻子调到省城,他这个学历比他高,只是比他渊博,品格比他高贵的人竟然没有能力去呵护自己的家人?
其二:单位里那个年轻时恃才傲物的晏之鹤的一番话更是燃起了他内心原本就有,但是不屑于用“歪门邪道”牺牲尊严的方式去得到的某种欲求,明确地说,应该是权力欲。
晏之鹤是单位里的自由人,对什么都不屑一顾,五十几岁在单位里也没有任何的一官半职,池大为一直以为他是最自由的人,可是他意味深长地说:
我女儿去年医学院毕业分到郊区去了,我想把她调回来,手里没东西。我手里有东西也不至于到这一步,我有自由?愧为人父呢,弱国无外交呀!你看我住的房子,厅里像我五十大几的人,有几个住两室一厅,我有自由?有了小自由,丢了大自由,大自由要付出小自由的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你刚从学校毕业,血性未凉,书生意气,反过来说是教条主义严重,守着几条原则以为是真的。殊不知人间真实从来不从原则出发,利害才是真的,原则只是一种装饰,一种说法。这样都几千几万年了,不会因谁而改变。
其三:他和妻子只住着一件拥挤的房子,等到孩子出生丈母娘要来帮忙带小孩,急需要再多一个房间。单位里正好空着一间,他鼓足了勇气去人事科长——那个他曾经同样不屑一顾的人那里求他帮帮忙,把空的那间房给自己。人事科长对他不冷不热,说房子已经有安排。后来他才得知所谓的安排是安排给了也即将当爸爸的丁小槐!
这算不算是蝇头小利呢?在意气风发的青春时代,那个一心只为世界和天下而活的池大为眼里,这连蝇头小利也算不上,简直就是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可是在实实在在需要吃喝拉撒的现实生活中,这就是天大的事儿!
其四:妻子生孩子需要提前支付给医院1000元,可是他没有!最后能轻而易举拿出这份钱的是妻子妹妹的男朋友,那个在他池大为眼里没知识没文化没涵养只会在人际关系里周旋得如鱼得水的男人。关键是这个比他小那么多的男人竟然在自己的公司里平步青云还当上了副总!
在他灵魂深处,他崇拜的是杜甫屈原陶渊明,纵然命运没有给予他们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然而他们却为了纯粹的心灵而坚守,活出了男儿英雄本色,在空旷寂寞苍凉的历史瞬间茕茕孑立,挺立成历史的一座丰碑。可是,在生活面前,这份他原本崇尚的情怀在那几个瞬间轰然倒塌,尊严和人格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清高和骄傲被狠狠碾压,碎成了玻璃渣子刺痛着曾经的骄傲。
人生,不管如何抉择,都会付出代价,有时候,代价甚至没有大小之别,唯一的区别就是人基于自己的价值系统和世界观念能够更能够接受哪一种罢了。
于是,池大为开始对自己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名贵花卉?老子就是要把你踩到淤泥里去!”
在孙副厅长为他妻子解决了提前一个月请产假的事情后,他对孙副厅长说,“以后有什么跑腿的事,你就让我跑一跑吧,我相信我总是会给你跑好的。”
看到这两句,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来。他说自己把自己踩到了淤泥里,然而莲也出于淤泥,可是却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妥协,人生永远无法避免的命题。但是,这不是堕落,是他和这个世俗世界握手言和的开始,是埋葬清高和孤傲的纪念碑,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中那个不比“伸”低贱的“屈”字。懂得妥协,也是人生另一种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