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味道总令我想起吃食的味道，那时候奶奶还在世，家里有老人就像有一根粗绳，将兄弟姊妹系在一起。
奶奶家的年夜饭向来是重头戏，而这场戏的序幕总是在中午拉开。许是村子里顶数奶奶的年纪最大，作为小辈儿的我们，每个人从家里给她端一道菜来热闹热闹，早已是约定俗成的事儿了。
我记得这天来的多是家中女眷，都穿得红红火火的，头发梳得利利索索的。小孩儿们常挂着的两串鼻涕，也被喷香的肥皂一下子给消灭了。他们跑在自家长辈身前，还没进门就高喊道：“老奶奶，我们来给您拜年啦！”他们跑着、喊着，撩开屋帘儿，先抓两把花生和几颗糖塞进口袋里。比起拜年的说辞，还是盘里的吃食更容易收买这些贪吃的小嘴。
孩子们吃了瓜子和花生，又含了颗糖，就开始各玩儿各的了。接下来，该他们身后的大人上场了。
虽说来者个个都不是大厨，但也总有一道拿手好菜经得起炫耀一番。大妈家离得最近，她端来的砂锅还冒着热气呢。她掀开锅盖儿，如数家珍一般介绍起每样食材的金贵：菜有多鲜，肉有多嫩，汤有多营养，那架势像极了美食节目里的特邀嘉宾。
二大妈凑近处闻了闻，直说这砂锅配她带来的金米饭最香了。她揭开锅盖儿，一股饭香味儿馋的她家小宝伸过手去，在升腾的蒸汽上停了片刻，赶紧收回手舔了舔掌心处残存的香气。别看二大妈做菜是二把刀，蒸米饭可是一把手。
如果说众人里谁的菜炒得最地道，非三大妈莫属。她带来了拿手绝活——地三鲜，也被称作“咱妈吃不腻的菜”。奶奶总说，可能这三道菜单吃哪样都一般般，但是混在一起就是完美。她用这个来形容兄弟姐妹间的关系，尽管每个人都很普通，但是彼此的劲儿往一处使，再普通的事情也可以不普通。听上去奶奶像个哲学家呢。
这地三鲜已经出场了，下一个想必是亚历山大。所以承接的勇士只能是乐天派的小姑。小姑不会做饭，做了盘最家常的西红柿炒鸡蛋。只是看上去盘子里的鸡蛋有点儿仗势欺西红柿了，金黄金黄的压倒了一片红。小姑倒有说辞，这鸡蛋是咱妈，西红柿是咱们，咱妈压倒咱们，有什么不对吗？她趾高气昂地看着方才笑得最欢的春芳姐，春芳姐赶紧站出来拉住小姑插着腰的手臂，娇羞地说，我错了还不行嘛。
这还差不多，小姑吹了吹薄薄的刘海儿回道。看她那俏皮的神情，惹得奶奶扔了两颗花生过来，正好打在她的刘海儿上。其中一颗掉下来被春芳姐接住，剥皮，自己吃一粒，小姑吃一粒。这下子奶奶可高兴了，连连拍桌说，好啊，真好。
春芳姐趁热打铁，指着奶奶手边的腊肠说，腊肠是个宝，配啥都味道好。
腊肠味道好，红绕肉也不差。大姑接着说。红烧肉是大姑的御夫术，据说大姑父但凡惹大姑生气，不出三五天一准儿来求和。所谓标兵也有气短时，大姑父这个工厂标兵，唯独不能缺少的就是红烧肉。一天没肉，气便短了一截。三五天没肉，气就化成轻烟飘走了。
照往年规矩，端来饭菜的头拨队伍热闹热闹也就该散了。剩下那些陆陆续续来的，要么多等等再凑一拨，要么随便聊几句就回了，直等到太阳落山了，再聚起来一起闹哄。
军翠姐端来了红烧鲤鱼，肥厚肥厚的，和她的身材有的比，姊妹里属她力气大。但她可不嫌你说她胖，我妈说胖人有福，她一贯这么答。
杂货铺的陈阿姨端来一盘葱炮羊肉，特意说没加辣，知道老太太不吃辣。
水果摊的李阿姨炒了盘肉丝芹菜，一条条肉丝连起来活像一床棉被，芹菜躲在下面暖和和的，像是睡了一觉了。
另有素炒西葫芦、凉拌西蓝花、醋溜土豆丝、蒜薹炒肉末、鱼香肉丝、酱爆鸡丁、蒜泥茄子......整整摆了两大桌。
晚上的菜肴凑齐了，虽说是凑，却也堪比满汉全席了，准确地说是家常版的满汉全席。
这时候就差奶奶煮的一锅水饺了。而这锅水饺才是今晚的“太上皇”，其它的顶多是皇上皇后、皇子嫔妃。饺子是头天包好的，有牛肉的、猪肉的、羊肉的、韭菜的、茴香的、荠菜的、香菇油菜的等十来种，吃到哪样算哪样。大柴锅煮出来的饺子别提有多香了，爆满的肉，咬一口薄皮大馅儿。素馅儿的也是一口下去，满眼现绿。还没等蘸醋呢，十几个就已经下肚了。再来口小酒，就着花生米，心里头真舒坦。
待到众人到齐，关上院门，围桌坐好后，小辈儿们轮流给长辈敬酒、说吉祥话，长辈们作为回礼的自然是红包。而后大家一起敬奶奶，祝福她老人家身体健康。每到这时候，看着一大家子人，奶奶忍不住流下泪来。她是个苦命的女人，三十多岁守寡，拉扯着兄弟姊妹七个，吃了数不尽的苦。如今照她的说法，也算给地下的爷爷一个交代了。
她走到爷爷的照片前，轻声说了什么，然后转过身大手一挥，喊道：都吃起喝起来吧！尽管如此，众人还是要等她落座了，夹了第一口才可以动起来。因为在此之前，还有一个谜底要揭开，那就是奶奶最先吃哪道菜。她老人家早已经想好了，于是夹起饺子送进嘴里，边得意洋洋地嚼着，边扫视着这些个落空的表情。
她笑着，看着众人纷纷聊起来、吃起来，她也坐不住，起身走到屋外，将多余的碗筷收起来，坐在院台前的长椅上，静静地流泪，流着流着又笑了起来。大年夜的晚上，冷风习习，奶奶穿了一件红棉袄，坐了许久许久。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活动传送门：https://www.jianshu.com/p/ee05f7eff67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