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牛之叹

【提要】:

春秋时期,有宋人司马牛多言而躁,尝问仁及君子于孔子。

一日,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

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小时候,叔叔阿姨总拿这样的问题逗我们:“让爸爸妈妈再给你生个弟弟妹妹好吗?”彼时小小萝卜头一点就着,逮谁咬谁。

如今,我看着逐渐老去的父母,总想着时光,你慢些走,慢些走。

那些无缘的“弟弟”“妹妹”,我们不曾相见,却让我成长。

【正文】

中午日头正旺,无事可做,随手翻阅案头的闲书:《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汪朗说:“全中国让老头儿服气的小说家只有三人:鲁(迅)、沈(从文)、孙(犁)。”还说:“作为子女,我们可以让他交代写作史、抽烟史、喝酒史,唯一不好让他坦白的,是情史,家庭再平等,总得有个边。”

天生反骨的气血乘着叛逆的火箭噌的往上涌:凭什么呀,怎么就不能坦白了?好奇心害死猫,越是禁忌、不被允许的边边框框越让人想入非非。跟婷宝嘀嘀咕咕说起这个话题,她胆儿更肥,大手一挥:“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我爸微信里还有年轻时追过他的女的呢!”还未等我有进一步表示,她接着感概:“我冒名跟她聊了半天,什么收获也没有……”

长吁短叹,一脸的遗憾,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可是语气里幸福到冒泡的骄傲也描摹着女孩儿如发般细腻的心思,要安全感,要恋人眼里只有她一个,也要爸爸只爱妈妈。

我父母的爱情如他们简单普通的一生,平波无澜。两人的结合通过他们那个年代主流的谈婚论嫁方式:说媒,再多一点儿无非是儿时的小伙伴长大后共同走出大山,不过彼时青梅嫌弃竹马考试考零蛋,并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诸如此类,双方互揭“黑历史”,至今仍是家中饭桌上的谈资。严父慈母,古往今来最常见CP类型。老头儿气场特别强,别说二位椿萱的感情史,连我二八芳龄幼女的感情问题也从未摊到桌面上来谈,父上大人严肃起来前前后后只一句话:“上学期间不要考虑个人问题。”橙子我没有杜丽娘的姿色,家严先赶上杜太守了。

感情之事随缘,暂且不表,跟老头儿闲谈倒是问起过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没有弟弟妹妹。”我出生那会儿国家政策风声正紧是一方面,可别人家打掩护再要一个的也不是没有,为什么我们家没呢。当时我们正讨论我未来出路,被我这么一打岔,他沉吟一会儿说:“人来到这个世上得明白一些事情,生老病死,你自己都还没想清楚,怎么能把别人带来。”仲夏之夜的大马路上车来车往,我听得恍恍惚惚,只感觉老头儿真的有点儿老了。他这几年不都不怎么嚷嚷着喊我给他拔白头发了,以往拔一根儿奖励一块钱,这个爱臭美的。

楼里住了一位热心肠的老阿姨,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虽没在居委会里挂职——那还是因为一人带着仨不丁点儿的孙儿——小区里家长里短没有不知道的,真正的深藏功与名。老阿姨对人随和,上门收水费不拘小节,放着门铃把门敲得砰砰响:“老卜的!交水费诶!”门一开:“诶?小卜的在家诶……”方言里的入声让这俩称呼听起来脆生生的,半点不含糊,老的小的都带着股精气神儿。

小卜的懂事晚,光长个不长心,成年以前,老卜的训着:“都十八啦,还整天找妈啊妈的。”真十八了改口:“二十了,走路不走心!”小卜的二十岁很久了,老卜的反而越来越沉默。《奋斗》里陆涛眼高于顶看不惯社会的这那,自负自我,养父无奈只有一句话:“我能教给你的,在你八岁之前已经全部说完,在那之后只是不停地重复而已。”在老卜的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我竭力回想他曾经说过的话,不多,大多数时候是我单方面尖锐蛮横的对抗,别人养女儿织了件暖和的小棉袄,他们带闺女带出一条白眼狼,哪天能喂饱。

我为自己醒事晚找了很多理由,室友芳儿人如其名不知多善解人意,我寻思那不是因为人家有个妹妹嘛。在闷头向前冲的路上跌跌撞撞,我总遗憾没有哥哥姐姐在前面做榜样手把手提点,老太太一语中的:有哥哥姐姐还有你什么事儿啊……我又感慨没有弟弟妹妹才不懂分享不懂谦让。有一手足相伴总是令人成长的,TA与你争吵、与你磨合,让你提前学习什么是物竞天择、丛林法则。与你相知、与你相伴,先后走过人生一段段相似的轨迹。我们都是飘浮沧海中的一粟,有太多需要妥协、需要让步,然而至少,至少在你看似一无所有的时候,TA告诉你,你不是孤独的一个。血缘就像扑克牌里的癞子,所有难缠匪夷所思的行为都迎刃而解,不要问为什么,这就是它的魅力,脐带血可以剪短,娘胎里带出的兄妹情剪不断。这个儿时被叔叔阿姨拿来试探小孩子,寻开心的问题如今想来心态已然大有不同,彼时小小萝卜头一点就着,逮谁咬谁,如今……大概是长大了。长大,这个从三岁就被大人们碎碎念的词从终于从抽象走进了现实。

我反复循环着《年少轻狂》,父母也慢慢变老,我盼望自己快点成熟,早早摆正姿态跟社会对话,却不想岁月在二老身上留下痕迹,这是时光机里的悖论,何解。老头儿老太太的称呼亲切多少有点儿,我却更喜欢老卜的、小卜的那样的脆生生响亮亮。仿佛回到过去,英姿飒爽的老爸用军大衣裹着我逃票过站,一脸严肃,神圣不可侵犯,我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肩头望向后方,喊着:“妈妈快点儿!再快点儿……”火车站人海茫茫,渐渐淹没了这个年轻的小家庭,父母的青春年华也被卷入时间的长河,连父亲都问:“逃票?我会做这么没品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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