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前有两种渔网。一种叫旋网,另一种叫夹网。旋网就是撒开来像个大簸箕,圆圆的,而收起来却又像一把加长的雨伞。在“雨伞”的顶端,系着一根长约一丈来长的绳子,绳子的端头又环成一个扣,出去打鱼时,把那扣套在手腕上,然后双手在网上捻把捻把,再往旁边一旋,随后抛向空中,只见那网在空中犹如一张大圆饼,“唰”的一声落入水中,然后收绳,那被网罩住的鱼就被收入网底端做成的网兜之中,被拖上岸来。
至于所谓的“夹网”,也就是形似吊床,但网兜比吊床深的一种网,两头系上绳子,再把绳子系在两根竹竿的端头,每根竹竿的另一头都楔上一短木头,去“夹”鱼时,站在岸边,一手支着一根竹竿,有木头的一端顶在肚子上,肚子一挺,竹竿另一端吊着的“夹”网就荡入水中,随之竹竿那头也浸入水中,这头靠在两边肩膀上,“吭哧吭哧”赶几下,意及把网与岸边之间的鱼惊动一下,由于鱼一受惊动都要向水深处奔,自然投入网中,然后,又是顶在肚子上,两手一提,网就离开水面,里面的鱼虾就自然成了口中美食了。
需要说明的是,夹网只能在诸如池塘,沟渠等静止的水流里捕鱼的,像河流,深水里是捕不到鱼的,而且“夹”出来的,都是小鱼小虾,大鱼是捕不着的。相对于“旋网”,其用武之地要小的多。
父亲年轻时,不但会用这两种网捕鱼,还会自己织渔网,自己破篾做鱼箩,以及做装菜用的“花箩”。父亲仅有小学一二年级的文化,但他做这些都是无师自通的。由于是“土篾匠”,做出的“鱼箩”、“花箩”之类,自然没有市场上买的正宗篾匠做的东西好看和精致,但绝对比买的要经用,因为买的“箩”都是用竹子的内层俗称“黄蔑屎”做的,而因为家里自有竹园,父亲做这些东西时,只需进竹园砍几根竹子,用篾刀破开,用竹子带青色的头层做“箩”,自然经用。
父亲做的“鱼箩”虽然粗糙,但却别出心裁,不是那两边直上的敞口箩,而是做成很像微缩版潜水艇的收口箩,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放进箩里的活鱼再蹦出来。
相对于粗糙的鱼箩,父亲织的渔网,却绝对能与艺术品相媲美了。他织出的网,一个网格,拿两边捏着拉紧,是一个标准的正方形,而对角一拉就是一个菱形,所有网格大小相等,丝毫不差。他首先用竹子做一个梭子,然后在梭子上缠上白棉线(那时候经济匮乏,买不着更结实的尼龙线),开始织网,梭子在他手上如绕花般的“飞针走线”,十来天的功夫,一张大网就完成了。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非要用白色线织网呢?父亲说,其它有颜色的线,都是用颜料染的,没有本色的白线结实。原来如此,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网织好了,还得“浆”网。浆网的原料,不是用油墨,也不用油漆,而是用:猪血。那时候,谁家杀猪,父亲都会花个十块八块的,买点猪血回来,兑上水,再把网放入其中浸泡,等其充分侵入,再拿起来挂在高高的树上晾干,那网也渐渐的由鲜红色变成褐红色。我又问:为什么要用猪血?父亲云:一,猪血来源便宜,油墨,油漆特贵买不起不说,还不知何处能买;二,猪血符着线上不易褪色;三,由于猪血吸符在网上挺厚,增加了网的重量,益于网在水中下沉,同时猪血的气味,能吸引鱼到一块聚集。四,农人最相信的一点,就是猪血能辟邪。
在我的家往东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一条不大的小河,上流自鸡留桥那桥洞钻出,自西向东流向谭桥,乡人就把它叫做“谭桥河”,这河原先曲曲折折,河水有深有浅,浅的地方水流湍急,咕咕作响,而水深的地方深不见底,水岸两边杨柳树郁郁葱葱,那杨树须,柳树根经过水的洗礼就“赤身裸体”地在水中荡来荡去,鱼儿一般就喜欢在此中觅食,休憩。更有一个叫做“子午段”的地方,因地处急拐弯,长年累月的水流冲击,把那一块冲成很深很深的水潭,据说,以前有人曾在此下水捞水草而陷入潭里,水没及顶而被淹死!也就是这地方,鱼多,大而肥。那时候,父亲白天要上生产队做工,晚上赶上天气好的时候,就背着渔网和鱼篓,拿着手电筒,跑到这些危险的地方捕鱼,往往都是到夜里十一、二点,我们都睡了一觉醒,父亲方才疲惫地背着满满的一篓“收获”回家,而为了保持鱼的新鲜,父亲和母亲还得在我们又沉沉睡去的时间里,把鱼用剪刀剪、或用手掐除去内脏,洗净,再撒上盐腌制好方才享得上床睡觉。
在我十多岁正上学的时候,有时星期天或者放假,父亲就叫我陪着他出去打鱼。自古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没经磨砺就不知做父母的辛苦!在我极不情愿的情况下,陪着父亲去捕过几次鱼。
天清月明,正是捕鱼好时光。父亲提着网在前面走,我背着空鱼箩,拿着手电筒在后面跟着,照着。父亲走一段距离,就停下撒网,拖起,我用手电一照,哇!网里白花花的鱼直扑腾!今晚又是一个丰收夜啊!而我刚开始觉得挺新鲜,还能帮着父亲把抖落下来的鱼捡到箩里,后来厌倦了,人也困了,就吵嚷着要回家,而父亲看看鱼箩里的鱼,差不多快满了,也就遂我的意,收网回家。
在那经济困难的时期,我可以自信的说,我家的生活水平要比其它人要丰富一些,因为,我家的碗头上,时常有鱼!而且,那时候我们吃到的都是纯野生、丝毫没有经过化肥农药污染的鱼。父亲捕到的鱼,从来不外卖,除时常分些给左邻右舍尝尝鲜外,一般都是留下一点当天吃,然后全部腌制,再拿到阳光下晒干,放进一个泥制的瓦坛里储存,以备日后慢慢食用。有一次,家中失盗,储存的一满坛“黄花参子”、“翘嘴白”、“胖米”……,竟被人盗个一干二净,害得母亲蹲在屋外咒张骂李的哭了个大半天,直至声嘶力竭。
那一年正值“双抢”时期,由于久旱无雨,农人为灌溉农田把孙家大塥里的水抽得快干,附近的人都一窝蜂似的扑进塥里,把里面的鱼逮了个干净,等父亲做工回来听说了消息,连中饭都没吃,就急急忙忙地背起旋网,准备也能去分杯羹。谁知等他赶到塥里,早已经空无一人,迎接他的是一滩浑浊的泥浆。父亲想,来都来了,碰碰运气吧,也许还能逮点小鱼小虾呢?于是,下岸,撒网。一网下去,竟有意外收获,一条二十多斤的大青鱼被父亲拖上岸来。父亲那个高兴啊!也不撒第二网了,就用那网包住那鱼,一身泥浆的奔回家来。
由于怕误了到生产队干活而被扣工分,父母二人急急忙忙的把鱼洗净,清除了内脏,剁成鱼块,放进大铁锅里,放好油盐和水,再放在已封好火的土制煤炉上慢慢煨,准备晚上回来吃鱼宴。谁知,可能炉火没封好,半下午那炉火旺旺地烧了起来,等父母收工回来一看,一锅鱼块已经变成满满的一锅连鱼骨都烧化了的鱼糊,锅的四周已经含成厚厚的焦黑焦黑的鱼肉锅巴。父亲把母亲好一顿臭骂,但骂归骂,那烧焦的鱼糊可舍不得倒掉,一家人晚上就喝起那鱼糊权充晚餐。谁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鱼糊一喝,竟喝出前所未有的味道来,至今还能感受到那独特的鱼香味,经久不息。
后来,由于谭桥河改造修直,附近的池塘,塥段相继被人承包了,禁止私自捕捞,父亲的渔网没有了用武之地,加上父母亲老来相继皈依了佛教,禁止伤生,杀生。父亲把那渔网束之高阁,再也没拿出来用过了。
父亲六十六岁那年不幸得了脑中风偏瘫,我在家帮他求医问药服侍了他四年,期间,也曾头脑发热,把他的渔网拿出来,就在门口的稻场上学习旋网,结果虽说是父亲坐在轮椅上手把手的教授,但因为我的呆笨,怎么的也学不会,玩不转。那网在父亲手里能撒开像一个大圆饼,而到我手里一抡,一旋,撒向空中的始终是个长条的大麻花。
随着四年后父母的相继离世,作为儿辈,把父母的手艺、“财产”,一丁点地都没有传承下来,终感是一大憾事。自古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们后辈,有多少不都是老人在世时不去珍惜,失去了方觉得遗憾,如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