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住一句话:青年人最容易给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印象。其实他是眼睛望着前面,饥渴一般地忙着吸收新东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负义”;但懂得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万不要让人误会。」
其实这就是傅聪的心情。父亲这样明白的人,是知道青年人的世界的。他们只是舍不得,所以一遍遍地催促来信、多写、望穿秋水地等。
书信中难忘的琐事有,孩子要回家了,房间得有挂画;开口问孩子要生活费的难堪(甚为不忍);提醒儿媳收到礼物要有回音(别说是我们告诉你的,你要不经意地流露这层意思)。到底是书香门第。
无限的叮咛里有一项:看造型艺术与接触大自然。——
限于生活的条件,爸爸比起儿子算是晩慧了,同时留给他一种韧性,一种和环境作斗争、走弯路的头破血流之后和与生存不悖的乐观(也是我读来读去无法领会的一种境界,较真的人总会以为那值得敬重,到底只是自欺。)孩子的天资和环境是优越太多的,聪敏却难免纤敏,会有优渥的理想土壤中的一类抑郁情绪。
那句很有名的“我们只求心理相当平衡,不至于受伤而已”,看看后面的事,是知道到底受了伤。他的心灵里是贡献、报答、诚恳、谦卑、是我们受教育的目的是培养和积聚更大的力量去帮助别人,而不是盲目地自我扩张。与荒谬格格不入,被时代反噬。
一以贯之的一丝不苟的为人和家传,这些书信多被诟病是折射出为父母的过度介入,这样说有道理,教育归根于对人生意义的理解。我也理解为也许不同人有不同的被教育所定义的幸福。何况,傅聪到底是没有去逛博物馆啊。/笑 我惋惜的是傅敏的经历,我们惋惜一个人的孩子,是在惋惜作为一个孩子的人。
听老手艺人、老艺术家、老的文艺工作者讲种种“慢就是快”、“越笨越好”之类的道理,很感念。今天,或以“阶级固化”观之——能享受到这样教诲与条件的,不正是这样级别的翻译家的亲儿吗?巨人肩膀上的人仍勉励,水平线以下的人连奋斗的资格都没有。这是不争的,也是主流论调。——但是“认真做事一定有收获”分两种,灵与肉,或者说精神与物质,前一种是这世上难得不诓人的,后一种我们也不该作为最高标杆。这就是知识分子的逻辑,读书不全是为洞察苍凉的真相,本在乎吃到一点耐嚼的干粮。
【摘录】被敲打到的句子:
对付你的精神要象对付你的手与指一样,时时刻刻注意放松。
艺术是火,艺术家是不哭的。
(说莫扎特)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
莫扎特的作品不象他的生活,而象他的灵魂。
我们学古典作品,当然不仅仅是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为了整个人格的修养,尤其是为了感情太丰富的人的修养。
同时不要一次写完,一次写完必有遗漏,一定要分几次写才写得完全;写得完全是表示你考虑得完全,回忆得清楚,思考也细致深入。
你老是抱怨技巧不够,不能表达你心中所感到的音乐;但你一朝获得你眼前所追求的技巧之后,你的音乐理解一定又会跟着起变化,从而要求更新更高的技术。
中国人的理想是追求智慧而不是追求信仰。
孩子,光是瞧不起金钱不解决问题。
我始终觉得你犯一个毛病,太偏重以音乐本身去领会音乐。
学艺术的人,不管绘画、雕塑、音乐,学不成都可以改行:画家可以画画插图、广告等等,雕塑家不妨改做室内装饰或手工业艺术品。钢琴家提琴家可以收门徒。专搞批评的人倘使低能,就没有别的行业可改,只能以辈子做个整脚批评家,或竟受人雇佣,专做捧角的拉拉队或者打手。不但如此,各行各业的文化人和知识分子,一朝没有出路,自己一门毫无成就,无法立足时,都可以转业为批评家:于是批评界很容易成为垃圾堆。高明、严肃、有良心,有真知灼见的批评家所以比真正的艺术家少得多,恐怕统由于这些原因:你以为怎样?
艺术家固然可怜,但是没有他们的努力与痛苦,人类也许会变得更渺小更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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