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给老陈。
当时给母亲和老陈牵线的人说,老陈是个小学老师,收入稳定,也很能干家务,还做得一手好菜。年纪比母亲长十一岁,婚后的头两年,母亲和老陈相处得挺和谐。
我和弟弟跟老陈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世人都以为母子三人一同进了老陈家,日子该好过了。甚至有亲戚告诉我,得改口喊老陈爸爸,这样他会对我们姐弟两好一点,只是我实在叫不出口。早岁知冷暖,当时九岁的我就已经知道了看人脸色,我知道老陈不喜欢我。而我的弟弟,当时在村里的淘气是出了名的,更入不了老陈的眼。
多年以后,老陈的暴戾和自私渐渐暴露出来,我们也从知情人那里得知,老陈一开始只是个在小学做饭的厨师,只是因为有点文化,写得一手好字,后面成了一名小学数学教师,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老陈脾气不好,母亲很无奈,但经济上需要老陈,未敢随意离婚。婚前母亲就和牵线人说得清清楚楚,结婚只为搭个伙儿有个伴儿,即便结婚了还是要赚钱把我弟弟抚养长大,直到送上大学。
记得有一回,上小学四年级的弟弟因为淘气把凉鞋踢坏了,需要钱买新鞋子。当时母亲在县城工厂上班,在电话里告诉弟弟,先跟老陈要钱。弟弟哪能不知道老陈不喜欢他,可是他也确实需要一双鞋,不然他就得光着脚上学了。最后他鼓起勇气跟老陈要十五块钱买鞋,但是老陈只给了他七块钱。
听说弟弟当场就把钱扔了,那个时候他才十二岁,但是仇恨却长在他脑子里了,买鞋子的事情成了弟弟和老陈决裂的开始,他们两开始不说话。
因为母亲长期在县城打工,老陈索性就在县城租了房子,把母亲从工厂的宿舍接到出租房里住,生活条件改善了挺多。老陈平常在村里教书,周末便骑着摩托车上县城来找我母亲。说句实在话,老陈不待见我和弟弟是真的,但那时候对我母亲还是挺上心也是真的。
我和弟弟依次上了县城的初中,周末就被母亲喊着去出租房里吃饭。虽然很不愿意看到老陈,但是哪个孩子又不想吃妈妈做的饭,和妈妈说说话聊聊天呢。
当时老陈租的房子,是个两室一厅。阳台连着厨房,油烟机又老又破,我每次去都能闻到一股粘稠的油烟味。老陈喜欢抽烟,一整个屋子连房间里的被子全是烟味儿,以至于多年以后每次我去餐馆闻到油烟和香烟味儿,那时候的一些记忆都会跟着冒出来。
弟弟还是老样子,去了老陈那里也不叫人,坐在椅子上吃完午饭就走,当然老陈也不跟他说话。我也不喜欢老陈,但是却喜欢跟母亲呆在一起,觉得跟妈妈一起去菜市场买菜都会觉得很知足。周六的晚饭过后,和妈妈一起收拾好了碗筷,就到了分别的时候,妈妈总会提出来在那里住一晚,用一种恳请的语气,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每次都头也不回地告诉她,老师会查寝点名,得回宿舍去,其实那时候周六晚上老师压根就不管。
于是我和母亲就一前一后,默默无言地从出租房的四楼走到一楼,直到她看到我骑上单车回学校。
“那时候就很迫切想买一套房子。”
这是很多年以后,和母亲一起回忆起那些年的年岁,母亲的原话。我一度梗咽,却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原来我和弟弟奢望的,母亲一直都懂。我那坚强的母亲,只是纯粹地希望我和弟弟有真正可以自由落脚的地儿呀。
想有个房子,想要一个有妈妈在的家,是我和弟弟一直以来的奢望。学生时代,每逢周末放假便是姐弟两最心烦的时候,我们也想像普通孩子那样回家。可是,我们的家却在哪里呢?爷爷奶奶家,一直保留着我和弟弟的房间,但是那个家里没有妈妈,不像家;老陈那边,妈妈就站在那里等着我们,但那是老陈的家,那里也不属于我们。
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寄人篱下。
上高中的时候,有次受邀到同学家里做客吃饭,我看着同学妈妈亲切的笑容,还有她家里温馨的装饰,曾一度自卑。当我骑着单车回学校宿舍的时候,我看着这诺大的县城,满大街的大灯大火,那个时候就在幻想,会不会有一天,其中的一套房子里的那盏灯,是为了我而亮的呢。
坚定了想买房子的想法后,母亲就一直没放弃努力,只是母亲赤手空拳,又要攒钱供我和弟弟上学,再拿出买商品房的钱,实在是为难了,而老陈那边是没有指望的。
于是母亲一方面努力地在工厂加班攒钱,另一方面关注着县里买房优惠政策。从舅舅那里得知,母亲有机会申请廉租房或者买经济适用房,我的母亲就一直没放弃过努力。但是这种政策性住房可没那么好申请,我的母亲一次次提交申请却一次次失败,直到我的小姨都申请上了经济适用房,我的母亲却还停留在原地打转。
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母亲参观小姨装修好的新房时,她眼里的失落和羡慕。
“那个时候,我对房子的渴望,已经到了着魔的程度,我想房子已经想疯了。”——这也是多年以后母亲的原话。
我和弟弟依次上大学了,在学校勤工俭学,也给母亲减轻了很多负担。那几年,母亲觉得终于快熬出了头。只是她还在申请经济适用房的路上,一直不肯放弃。幸运的是,老天没有为难这个苦命的妇人,舅舅从内部消息得知,母亲的申请已经在走流程,只等正式公布名单了。母亲自然是高兴的,眼看着多年以来的心愿逐渐达成,她终于开心起来。
那一年,我和弟弟都已经大学毕业走上了工作岗位了。算起来,母亲申请经济适用房的路,竟然整整走了近十年。
只是造化弄人,正式公布名单前,负责经济适用房申请的经办人会来实地走访。母亲满心欢喜迎接他们的到来,只是未曾想,他们的到来让母亲步入了深渊。
经办人认为,我和弟弟都已经已经大学毕业,有赚钱能力,母亲已经不符合申请条件,要把这个名额让给别人。听舅舅说,当时母亲迅速地从悲伤转为愤怒,失了态,像疯了一样,在经办人面前哭着闹了一场。
“你们都体会不到我内心多么痛,我最困难最无力的时候,一次次提交申请,他们怎么就看不到我的困难看不到我需要帮助?现在我终于可以看到房子的影子了,你却让我把房子让给别人?你们都体会不了我的心情。”——母亲说起这些,仍能看到她抑制不住的愤恨。
从这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郁郁寡欢。
工作稳定后,我和弟弟都存了些钱,我也终于有底气告诉母亲,咱们不买经济适用房了,我们不求人了,我们就靠自己,直接买商品房。小县城的房价并不离谱,母亲的存款和姐弟两的钱,再跟三姨借的两万块钱,首付就拼出来了。房子是弟弟的名字,但是我一点也不介意,母亲也自然是心甘情愿的。
那年当我们娘三儿签完买卖合同,从售楼部大厅走出来的时候,我们都不自觉舒了一口气。
看着母亲走路时轻快的背影,我和弟弟相视一笑,却彼此什么都没有说。
终于,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