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一场文学社的面试

木心

一场文学社的面试,在满堂悄无声息中开始。

我甚至不敢说“开始面试”,我怕吓到他们。可怜的考试徒们,心里很早起就对此畏惧。即便他们面前坐着的不过是比他们年长一二岁的孩子,早一届的同类,可畏惧依旧。

其中,有半分陌生。时代的代沟,源于每一个惯用社交软件的人身上。不见面的聊天有多火热,相见时就有多沉默。只是他们有所不知,我同样带有畏惧。在来之前,我总担心没有人愿意来这样的社团。文学,社,格格不入。文学自身带有魅力,我很欢喜,招生时,甚至不需画很多时间,我依仗着“文学”换来一个个前来报名的孩子。可同样也是一种枷锁。古老。比起韩舞与民谣,文学像是祖母,佝偻着腰坐在一群迷人的晚辈旁,安静,渐渐消失。她不会跳舞,不会歌唱,不会喊叫,也不会靠旋酒来吸引目光。她只有微笑,和几本新旧相间的书,写满“生与死”、“爱与恨”的奥秘。我表面不说,可内心慌张的很。谁会愿意光临老奶奶的店?谁又会愿意在嘈杂中读一本书?听听唠叨或老歌,悠扬地沉入黑夜,疲乏地等着又一明的亮天。

为什么不叫读书社?单一,与不叫写作社同理。文学之所以为文学,恰好是因为她一边包容,一边又恪守节操。高傲。她也是个怪脾气的奶奶,看不惯一些浮华,也因此被浮华抛弃。成为小众。在歌舞升平中,最先死去的,反而是最智慧的。她见证了绘画的消亡、音乐的迷失,现在,像是终于轮到她了一般。文学,安静地不再反抗。

我疲软,沉默,在我成为社长前,我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她要活着。半年之后,一个曾经被我招入的男孩给我评论:

搞艺术不赚钱。

我才知道真正的无力,在于人之希望的高度低于现实。关乎生存的现实。希望瞬时被现实打破,成为粉末。

而我更担忧的是,文学,因为高度,注定会滋生一群自视清高的家伙。他们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让人憎恨。骨子里的高低,生僻的问答。很像文学,但终究不是文学。如此看来,文学的小众是必然的。即便是真正热爱她的,也很难抵御她带来的诱惑——成为权威。权力的掌控是对人性的拿捏。文学,同样筛选着我们,永生。

没有荣誉的权威难以服众。文学社群的人,因此越来越少。

加缪

在面试前,我已经打算来几个入几个。最后的结果也差不多如此,可总有些例外,我一定要讲讲。这些例外,就是希望的来源。

有一个男孩,很标准的好学生模样,看起来与本艺术类院校并不雷同。坐在前面,很标准的面试介绍。很标准地坐姿,很标准的对话音量。

我向来讨厌标准,可这个男孩我却记忆犹新。在招生日当天,一个人的他走过来拿起一本《活着》看了几眼,然后说:

“这里是文学社吗?(我点头)太好了,我可太喜欢文学了。”

说罢签字、加群,然后跟我挥手道别,临走前不忘重复:

“我真的太喜欢文学了。”

他连眼神都很标准——澈亮,未有失落、沮丧或焦虑。标准的阳光大男孩,且未立人设。站如松,坐如钟,声音洪亮,捎带有口音却口齿清楚。他很喜欢余华,《活着》翻来覆去说了数次。是要把阳光坐穿,他对于福贵,读出了从未被生活打倒的桑蒂亚戈精神。

“《活着》带给了我力量,这也是我热爱文学的原因,无论黑暗还是讽刺,每本书都会有一两个不被生活打倒的人。看到他们,我就很开心。”

有,就意味存在。存在,就以为可能。我被他的说辞感动,深刻会改变我们,勇气也会。千人千面的文学,终有一面属于不被折服的勇气。能将文学读出深刻意义的人太多了,反而这种简单的感染更能打动人。而比起生活中的不幸,文学只是现实的写照罢了。

一个男孩,聋哑人。酷爱刘慈欣。这是那天第五位刘慈欣的书迷。起初,当他开口时说出含糊不清的话,误以为是方言的一个副社笑出声来。

他立马闭口,像是犯错,两手缩进两腿间,眼神的期许被强行塞回了眼眶。他看向笑声的另一边,脑袋左右浮动。抽搐。

“他带着助听器。”

另一个副社提醒我,我才知道我们犯了怎样的错。

“没事。”

我收起了玩笑的嘴脸。

“你慢慢说,喜欢看谁的书?”

凑近,拿起笔来想着记点什么。

“刘慈欣。”

他含糊不清,可我明白了。

“科幻。”

他又试探着补充了一句。这只误以为踏入了猎人圈套的兔子垂下了耳朵。

“刘慈欣啊,我老乡。早知道你们都这么喜欢他,我就跟我刘叔说说,让他过来和大家一起面试了。”

我开了句玩笑,现场也并不拘谨了。男孩又一次双目放光,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脸说道:

“你和他认识吗?我真的很喜欢他。他的那部《球形闪电》(写纸上),我最喜欢不过了。”

话匣子就此打开,即便我们听得很吃力,但没有人都端正了身子。他在用力诠释着自己的热爱。手口并用,他表达出,文字,带给他生活的愉悦,科幻,带他去看从未奢望过的世界。文学,文学,文学。沉默的艺术。只需要一个人,捧一本书,翻开即可。即便是盲人,也能依靠触摸感受文字的温度。为此,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他只有眼泪、欢笑与鼓掌,这些天性而成的感受表达。太空、银河、人类的悲喜、爱情、不孤独……唯有文学,他才感知到健康带来的一切。平等、公平地活着。

还有一个女孩,很怯懦。总担心自己说错话。每说几处就会问一句:

“我可以这么说吧。”

可她却干一件并不怯懦的事:自学考入大学。

她是中考失利者,没能考入高中。因为一些她隐去的缘故,我们也不知道这本该属于高中的三年她如何度过。或许是因为传统观念(猜测),她比当时在座的人都要迫切需要依靠知识改变命运。韦斯特弗。求知是生活唯一的光。女孩说她床头永远摆着几本书,有马尔克斯,也有余华。

怯懦,不代表她并非不愿表达。之所以不断地试探,恰好是因为她太渴望述说了。若不是时间有限,我到不介意听她聊完她的所有故事。当她说出自己数学只考了十分时,我反而有所震撼。很多花了大价钱上了三年学的孩子高考数学也仅仅能考几十分,可她只有自己,和一本需要基础的书,和一本需要不断练习的册子。在每次想要放弃的时候,文学总在恰合时宜时起身扶起她,告知:生处黑暗的人太多。战争、饥荒、疾病。可怕的潘多拉魔盒。比起生死,她要幸运得多。女孩深知,自己不能倒下。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让无数人失望的承诺却是她三年来的唯一的希望。求知是生活唯一的光。她咬着牙怯懦,却要比妄自勇敢的我们坚强太多。

面试后,她有一次找我聊天,聊了很多。女孩很有想法,并且,她的想法要比仅靠书本感受疾苦的我们真实而可靠。到最后,她给我发了一个红包。说:

“我知道,找人聊天是一件很费精力的事,这是社长你应得的。”

我呆滞了很久。一个遗失很久的洋娃娃被归还了。

有两个人我没能录用,一个是因为她留错了联系方式,还有一个,是因为他只属于文学(或诸如此类的艺术形式),不属于社团。

前者是一个大三学姐,在这个学校生活到第三个年头,总算听说有文学社。亲人。她是最侃侃的那位。我从她那里,感受到了与自学女孩一样分量的怯懦,与之不同的是,她更多的是孤独,而自学女孩是恐惧。

孤独。大众的小众。绝大数认为自己孤独的人往往是未曾感受到爱(情)的滋润。渴望两性是人类的原始本能。孤独,往往是爱未适度的反噬。文学的孤独亦然。学姐希望寻得一个可以聊天、学习并热爱文学的平台,为此,她苦苦寻觅了数年。从她爱上文学后,她就必须接受来自文学的考验。权威是其中之一,孤独之二。权威是自大,孤独是自卑。她未能走到权威的道路,就是因为自卑远大于她所获取的精神力量。为此,当她侃侃时,像是要把这几年所有的话都留给我们。可还是因为时间,她被制止了。被打断的那刻,学姐震了一下。合住嘴。起身回到座位。她们听得很吃。当下一位面试完毕后,她轻声问道:

“我可以走了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走了。样子很决绝。勇士般开门闭门。天色已黑,门的前方是幽长狭隘的小道。光失踪了。我想,她以为自己失败了,于是在下了面试后第一个找见她的联系方式,却发现她留错了号码。连试了七八次后,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件精神扼杀。或许她很期待,或许她很需要。而正因如此,她慌了神留错了号码。最后,她误以为自己未能入选。或许她更自卑。最坏。不再成为荒漠。

后者是一个大一新生。狂妄。我很喜欢。他属于高级知识分子的后代,爷爷曾在苏联留学,母亲是大学老师。他很古怪,架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谁也不惧。他也并非是权威。他不屑于成为这样的人,说教,同他母亲一样。他更愿意享受知识带来的快感。知识的鸦片属性。

男孩果真是个叛逆种。上课迟到,从不听讲。对教条主义和形式主义嗤之以鼻,与导员和老师据理力争。他有他的理性。哲学是他自保的武器。一般人说不过他,只能用制度企图封锁他。我不希望他被封锁,也不希望文学社成为这种制度。权衡利弊下,我放他走了。文学,社,格格不入。在他尚且可以享受知识时享受一把不是一件坏事。四年后,或许他再也没有机会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张扬了。

在他之后的一个女孩,一个模子的翻版。大二。摇滚、独旅、哲学人。一切仿佛一样,但唯有个性不同。男孩:理想之理想;女孩:现实之理想。女孩谈吐有志,不贪,是唯一不掺杂目的的享受着文字带来的一切。独立,一个人成熟的必备。早熟,莫大的悲剧。悲剧,一种向来塑造伟大的却又将其毁灭的戏种。伟大,往往必须独立。男孩像是未被打磨的钻石,而女孩正在闪耀。

只是无论“伟大”还是“闪耀”,都与她的心智不符。与我类似。在以上所有人中,我填补了自己的影子。我,社长,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在这所学校帮祖母看店的人。对于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她永远年轻。热泪盈眶的是我。因我无力去实现一个个曾计划好的活动。一种辜负。亲手拆毁了祖母的家。对于真正的握权者来说,文学,与她一样的艺术;文学社,与她一样的社团,不过是权术的棋子。单凭着热爱,做白日梦想家。艺术终归是有钱人的玩物。我悲愤地向祖母告知遭遇的不公,但没有答复。她还在那里微笑,眼睛保持澈亮,坐在椅子上,双手埋在腿间。老了,听不见了。不知在喃喃自语什么。凑过去,但距离未减。

她弯下腰,拾起一本书。拿起笔在封面上写了几划,然后举起来:

《活着》 活着。


by 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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