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在墙角,左手搓着右手。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她蹲在墙角,左手搓着右手。手上的水已经干了。干涸,干裂,粗糙,她像在盯着别人的手一样,满带着鄙夷的眼神。
右脸颊撕扯般的刺痛,肯定是被那细长的指甲抓破了,说不定还有血渗出来;想洗,她又看了一眼自己干巴巴的手,要是下起暴雨就好了。下点雨,她就能趁机擦一擦脸了。可惜大中午的,天色好得很。
那,晴天霹雳总该有吧?凭空劈一道雷,把地面劈开一个裂口,她想钻进去,钻到幽暗阴湿的地底下,让自己全身长满毛茸茸的霉,还有蘑菇。她沉默寡言,却并不是一无所知。被推搡着、被溅了一脸唾沫星子,不就是看准她不会还手么?她偏就随手拿起身边的物件——是谁的水杯吗?——砸了过去。
不能回去的了。书包一定又被扯破了,东西肯定都被丢进了垃圾桶。
家里也去不了。比起手臂上的淤青、额角的红肿,她更不想看到那两个人疯了一样地大骂着绞在一起。“哎我说,你们当年到底怎么生下我的?到底怎么会走到一起?”她很想开口问一下。
这是爱吗?恨吗?有什么事不能像她一样忍一忍吗?就因为把饭烧糊了就能扯到昨天酒喝多了大前天刚发的工资又输了一大半,然后把所有耐摔的物件砸了一地吗?要是不巧瞥见了刚刚走进家门的她,那两人又会立马站成了同一战线,然后对着她戳戳点点:“大中午的也学会偷跑回家来了?死衰仔!”有本事再生一个男的啊!她盯着那个内部出了故障的肚子,神游一样地阴笑着,这样就可以自动忽略依然在耳边炸响的毒言毒语。
就像此刻一样,她盯着手上裂开红嘴的伤口,忘了自己已经蹲了很久,起身时一瞬间有点眩晕。
“哎没事吧你?”回过神来时,似乎有谁在说话。她抬头。
原本自己蹲在低矮的围墙一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墙头上蹲了一个人,正低头瞧她。人字拖,黑皮肤。果然是那个人,她每天中午一个人在学校背后这片废弃的建筑工地呆着,有时候就可以看见那个人带着几个男生,啪嗒啪嗒踩着人字拖跑过来,刷刷地就翻过了墙,溜到校外的网吧去。
“关你屁事!”她拍拍手上的尘土,准备走。
“大中午的,你进来的那个铁门早就锁了!”身后的喊话让她停下了步伐。锁了?她一个人呆了那么久吗?铁门不是一点才关的吗?没有手表,她也不会凭空判断时间。
她扭回头,看向他。那他蹲在墙头上干什么?
“你会翻墙吗?我带你出去啊。”他拍拍身边光秃秃的墙头。
“你不去网吧么?”
“去啊,所以你快点啊,别磨磨蹭蹭的!”
她沉默地走过去,却站在一个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呼啸而过的冷风在两人之间划清了界限。
伸出手扶住墙,想潇洒地一跃,没料到用力瞬间墙上细碎粗糙的水泥颗粒割到了手掌上已经破损的伤口,疼得她立马缩回来。
蹲在另一头的那人估计是不耐烦了,起身三两步就走了过来。明明墙边很窄,他却步伐平稳如履平地。“我都说了我帮你啊。”他把手伸了过来。“第一次打架是有点痛,以后多打几次就习惯了。”乱糟糟的头发、脸上的抓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己打过架了吧?不过……多打几次?“你有毛病吧?还劝人打架?”她毫不掩饰地皱眉。
“不然呢?我在家连我爸打我我都敢还手,在这儿他妈的凭什么要挨打?你以为这是什么学校,别太乖了,不然活不下去的。”
现在都已经快活不下去了。为了做生意,他们全家都不知道搬了几次,学校也换了好几个。但是没钱没势的插班生能去到什么样的学校?书也念不会,周围人又不认识,一开口又会被嘲笑满嘴乡土话,这样子日复一日,人生能走到什么地步?每一天醒过来时,她都会有一瞬间的迷茫:这就又是新的一天了。无功无过,庸庸碌碌,她离死亡又近了一步。每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就像是一只不知满足的蝙蝠,从她记事开始,一日日吸食着身体里的血液,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快干瘪了。
“快走啊,不然出不去了!”见她发怔,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走吧。
她也想逃离,想离开这里,离开家,离开学校,去一个不用开口说话的地方,去一个没有白眼和嘲讽的地方,她想要变轻、变透明,想要躲开吸血蝙蝠锋利贪婪的牙齿,她的心脏还在跳动着,她才十五岁啊,她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享受……
“带我去网吧。我不回教室了。”她抬头盯着对方的眼睛,然后也伸出了手。她不知道自己直勾勾的眼神配着尖削的下巴其实有一种动人的神气,她只知道她想跟着一起去。
十五年的时间,或许也有过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可是现在她能记起的只有来自四面八方无休无止的争吵,疼痛、耳鸣,敏感地捕捉到的窃笑、偷瞄、指指点点,还有无处不在的生疏冷淡。女生间的交头接耳以及不时地捂嘴笑,她不懂,也不感兴趣,她想知道的是为何聚在一起的男生可以突然间迸出地动山摇一样的笑声,那个低矮昏暗的房间里,那一台台闪着蓝光的电脑里,到底有什么令人快乐的秘密?她想自己大致能够勾勒出未来的模样了:吃饭、睡觉、装模作样地去上学,然后,偷偷跑进网吧里。再过几年,也许还得再加上赚钱,可是至少,她找到了“存活”之外的一点意义了。回的家是什么样的,她不能选择;去的学校是什么样的,她不能选择;每天都要吃饭,还得赚钱才有饭吃,还得和别人一起干活才能赚钱,这些她都不能选择,但是她可以选择想不想去网吧,选择去玩什么游戏,选择……“选择”听上去是多么诱人啊,就好像窝在笼子里的蟋蟀禁不住一根狗尾巴草的引逗,想要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自由一样,她想,她值得拥有这份自由。
而那时候的她不会知道的是,一年后,她离开了学校;三年后,她挺着大肚子,搬去了他那里;五年后,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十年后……
十年后,她蹲在墙角,左手搓着右手。手掌依旧干燥粗糙。摔门而出的余震通过墙面渗入了她瘦削的脊椎中,她揉了揉微肿的额角。眼尾的余光瞥见原本应该关着的房门开了不窄的缝,门外那双漆黑无底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像是十多年前的自己灵魂出窍了一般,她一下子就读懂了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无尽话语。
到底怎么会走到一起?
有什么事不能忍一忍吗?
是爱吗?恨吗?
她回想着那个秋天,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或许想触碰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身后的那片遥远自由的天空。它像蓝色屏障一样,囚禁了所有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