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养过的牲口----黑爷(十七)

          文/甘肃酒泉  马少军

奶奶走了以后,爷爷对好多事变得不太适应。他早上起来,自己去劈柴,生火,烧水,煮茶,吃馍,然后双腿交起,默默地在炉子后面坐好长时间。

但他毕竟是个闲不住的人,时间长了,便在心里慢慢地萌生了改变现状的念头。后来,便逐步地实施了自己的计划。

在农村,在当时那个年代,最大的买卖便是捣腾牲口。有些养驴的,嫌驴犁地没力气,翻不好地土,想捣腾一下,买个牛养养。有些养马的,家里人手少,嫌马肚子大,费草料,不好侍弄,又想捣腾着买个老骟驴。有人性子急,却养了个慢不腾腾的老牛,嫌过不去活,就想卖掉,再收拾一匹性紧一些的骡子。也有人和邻居搭伙务庄稼,自家的驴和人家的牛不好配对,就想捣腾一下,以便长久合作。还有人家有余力,想买个好些的草驴,想着每年都能下个驴娃子,或者养个雌牛,下个牛犊子,养到半大了,找个机会卖掉也都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以补帖家用。于是,几乎在每一个乡镇,都形成了一个集中买卖牲口的地方,我们叫“大集”。

一到逢集,大集的木头桩子上拴满了等待交易的牲口,而从四山赶来相牲口的人不停地穿梭于其间。有人看毛色,有人看蹄腿,有人看牙口,有人啧啧称赞,有人微微摇头,有人推测着它的吃口好不好,有人便断言它干活怎么样。当然,真正相中某个牲口的人,会千方百计找各种缺点,比如牙口不好眼睛不亮毛色不顺肚子太大等等,以便压价。这时候,腋下夹着皮包鼻梁上架着石头眼镜的经济人,我们叫做“牙行”的,就及时会发现情况前来说合。价格照例是不能当面喊出来的,牙行先找买主,用衣服襟子盖住他俩的手,用捏手指头的办法确定卖主的要价。卖主捏了牙行的指头说,少了这个价不卖,牙行点头表示明白,又伸了手去捏买主的手指头,买主说最高出到这个价。如果差价不大,取个中间价便可立马成交,如果差价很大,牙行就从中说合,让卖主降点,让买主涨点。如果顺利成交了,价也就喊明了,接下来的事就是买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解开裤带从里面掏钱,而牙行也会从抽点钱作为刚才口舌的资费。如果生意好,牙行一个逢集也能挣不少钱。

但这个活不是谁都能干的,他必须能说会道,在四山人缘极好,而且要掌握一门绝活,就是看“牙口”。牲口因为头上不会秃顶,脸上不长皱纹,从而仅凭长相没法断定它的年龄,三岁的驴和三十岁的驴都是差不多的一张驴脸。但牙齿就大不一样了,老驴的后槽牙基本都磨平了,经验老到的牙行一把掰开驴嘴就能看出这驴几岁了。

爷爷就干了好多年的牙行。但是我们后来才发现他的兴趣并不在那几块茶叶钱上,而是每天在捕捉着商机。比如他发现哪个牲口价格比较便宜,或者因为主人要用钱而急着出手,就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再过些日子卖出,便会从里面赚出一些差价。因为熟悉行情,所以他一般不会看走眼。

但也偶有失手的时候,比如他有一次就以很不低的价格收了一匹老骟驴就再也没有卖出去。原来那匹老驴虽则骨架比较大,但两条前腿结构有问题,是外八字,走路往外撇。这在人倒也不是什么大的缺陷,但在驴就不行了,因为它还有两条后腿需要配合着走路,很不好协调。因为这样的缺陷,它拉起犁来因为四条腿用力的方向不太一致,就显得比较吃力,而这驴从此就砸在手里了。记得那时候主要是由我来照顾它。我走路也是严重的外八字,所以当我和那匹驴从山道上一起撇着八字走路时,在外人看来是不是有点滑稽也未可知。

后来因为一件事,爷爷高低贵贱也不想要这驴了。一次我和爷爷去山上个割苜蓿,就顺便吆上了它,让在山道上吃吃冰草,结果我们就发现这驴还有个毛病,就是爱偷吃田禾。要知道,一般家养的驴是能分清田什么是田禾什么是野草的,它们在埂子外面吃草,是绝不会吃埂子里面的禾苗的。没想到这老驴只要你稍不留神,就伸过脖子猛吃几口禾苗,还斜着眼睛看你发现了没有。这就让人非常愤怒。一则吃了田禾可惜,二则怕人家过问,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更让人怒不可遏的是,它忠厚老实的外貌欺骗了人。

我决计要给它一些教训,因为养这样的牲口你只要吆出来就不省心。于是我暗中等到它又把驴嘴伸过去偷吃时,悄悄抽出捆苜蓿的棕绳,猛地一绳抽在它的脸上,它惊地双蹄腾起,鼻子里呼哧呼哧冒着粗气。没等它转身逃走,我轮起棕绳一顿猛抽,打算一次性解决掉这个毛病,爷爷也鼓励我狠狠地揍它。还真是长了记性,在回去的路上它低眉顺眼老老实实走路,我就有些暗自得意,心想着牲口就得多收拾,不然它就没个样儿了。没想到在山道的拐弯处,看着我刚走近了它,它忽然腾起一蹄,正中我的心窝,我一下子双手抱着胸口蹲坐在地上,感觉要出不来气了。爷爷勃然大怒,抽出扁担就追,但它已跑远,追不上了。爷爷余怒未消,在下一个逢集就把它便宜卖给收肉驴的贩子了,说让煮肉熟皮子起。

爷爷做了牙行的第二大手笔,便是把我们几家圈养的牲口都卖了,统一置换成高头大马。

现在在农村连驴都看不到了,但在那个年代,到处都有骡马等大牲畜,所以当你走在曲曲折折的山道上时,随处都能看见硕大的马粪堆和掉得到处都是的长长的马尾,我们还经常拣来马尾绾成活扣套鸟。而那些年专门捣腾骡马的贩子也很多,有一次爷爷竟然把一个吆着十几匹大马走了长路的贩子叫到我们家歇缓,而这一歇缓就是好几天。那贩子累散了骨架,坐在炕上不想出门,便怂恿我把他的马赶到河湾里去饮水,并说这些马都很温顺,加上长期赶路,都累倒了,不会乱跑,更不用说伤人了。小时候本来就贪玩胆大,有了这样的机会我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于是就从磨堂窑的墙上取下爷爷的牛皮扎鞭,赶着它们去前河湾饮水。这些马果然如他所说,性情特别温顺,走路都头一高一低地紧挨在一起。甩着皮鞭,走在后面,看着它们高大的身躯,长长的鬃毛,我就自然地想到了电影里的镜头:一少年英雄或白衣侠士,于古陌渡头,与人别过,嗖地一声,飞身上马,便揽辔摇缰,绝尘而去……这幻想足以让我蠢蠢欲动,便找准了一匹马,准备一展身手。但马过于高大,不管我怎么努力也跃不上去。于是我只好变换策略,放弃了一跃而上的方法,改用了爬上去的方法,但马背又过于光滑,我爬到半中腰,又会滑落下来。最后累得气喘吁吁,终于绝望了,就将马牵到一土台下,我站在土台上,便轻而易举地上跨上去了,但这动作实在是有点拿不出手。跨上马背,抓住鬃毛,但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敢直起腰来,总感觉马上要滑落下去了。于是只好贴身伏在马背上,夹紧双腿,瑟瑟发抖,做了一个极为窝囊的动作。谁料这好像是给了马一个飞奔的信号,它竟碎步跑动起来,其它马匹见情况有变,也跟着跑了起来,而且越跑越快,我也逐渐听到了耳旁呼呼的风声。

马队最后是怎么停下的,我记不大清楚了,好像是爷爷听说我一个人去饮马,不放心,便一路找来,截在半道了。冒了这么大的风险,犯了这么大的错误,爷爷也没有骂我。他从来不会骂我的。只记得他说了那个贩子,贩子解释说,这马都是人骑过的,会驮人,不碍事的。这事对我的挫伤很大,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感觉特别沮丧,并认为自己就是个只会骑老骟驴的材料。不是吗,那个外八字的老骟驴差点被我骑成残废,而它瘦削的脊椎骨终于磨破了我大腿内侧最隐秘部位的一块皮肉,油汪汪地几十天都没长好。

有这么多温顺的马,但爷爷最终给我们几家买来的,分明是三匹烈马。大伯家的是一匹长腿紧肚的黑毛骟马,我们家的是一匹大蹄脚大肚皮的枣红母马,而三叔和四叔养的是一匹高大的棕红色种马。于是村里人都说,马家人都养马了。

这三匹马毛色光滑油亮,蹄腿劲健有力,形淋高大威猛,一出圈门便要牵着缰绳。记得当时一同牵去河沟里饮水时,四叔牵棕马,大哥牵黑马,我牵枣红马,马蹄声声,很是拉风。特别是我作为个小孩,双手牵了马缰,迎风走去,被小朋友看见,便从内心升腾起一种豪迈之感,那脸上一定是表现得威风凛凛的。但它们基本每一天都会整出点事来,就从来没有消停过,比如村里一个小孩进马圈从后墙上掏鸟窝,被黑马从后脖颈一口咬住重重摔在地上一阵乱踩,直到听到他的惨叫,三叔才把他救了出来;比如棕马一蹄子揭掉了爷爷脚指甲,一口咬下他一块头皮,而最惊险的故事就发生在我和枣红马之间。

其实相比较而言,在这三匹马里面,枣红马的性格是最为温顺的,所以我经常牵它上山吃草时,家里人也不会太担心。但是牵着马缰绳吃山,是比较单调而枯燥的一件工作,因为两只手腾不出来玩。后来我陆续地有了解放双手的发明,比如无限地延长马缰绳,让它长长地拖在地上,这样即便是马跑动起来,也会受到长缰绳的拖累,而我在追逐他的时候也好有个抓手;比如我把马缰绳拴在树上,让它围着树边打转便吃,等等。但在当时我认为最有效的方式是把缰绳在手腕上打了死结,这样,既可以牵着马吃草,又可以腾出双手来玩。但有一次天热,枣红马被蜇驴蜂蜇得发了狂,拖拽着我疯狂地从山上冲下,我的胳膊死死地拴着马缰绳上,解不了套,便随着这疯马一路翻滚。当时幸亏遇到了上山埋粪的三叔,而我们家能降住这几匹烈马的只有身强力壮的三叔了。枣红马见三叔兜头拉下自己,突然发飙,一声厉啸,双蹄腾空扑向三叔,三叔侧身闪过,纵身跃起,一胳膊夹住马头,再借势往下猛力一挫,那马就跪在地上了。

这些马给我们带来的第二个问题是草料的短缺。夏秋两季它们吃光了我们几家人的所有的苜蓿和高粱,还经常瘪着肚子,我们又不得不每天上山下沟割来苇子冰草甚至油胡刺结骆驼蓬做为补充,而这又成了大家一个沉重的负担。特别是一进冬天,草料本来就短缺,它们忽然好像胃口大开,连平常用来烧炕的麦衣洋芋杆都吃个精光,并拿蹄子踢得圈门啪啪响表示它们还没有吃够。更为可恨的是,大家伙费尽心力的伺候着它们,但它们根本就不会犁地,只要套上犁头,就呼哧呼哧满地乱走。当当年的夏田地基本撂荒之后,爷爷就陆续把这几匹马处理了。

但是,养了这么长时间,我们还是有点舍不得,棕马作为种马,自己争了不少豌豆草料,黑马也慢慢学会犁地了,特别是那匹枣红马,后来还下了个可爱的小马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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