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药三分毒!这是中医古老的经验,用今天的科学表述,就是最好的药,也总是有副作用的。
一味药是不是良药,首先得看能不能治好病,其次必须考虑它带来了怎样的“其它后果”。在《红楼梦》等小说里,我们可以一再读到猛药伤人、死人的情景,虽然如此,每当病情紧急,人们总会忍不住遗忘成功概率中的另一个隐藏数据(失败概率),也不考虑药物带来的潜在风险,总会纵身一跃,拥抱偏方。
这和今天的许多家长是极其相似的。
公立教育被恐慌心理与焦虑情绪所霸占,把所有教师和学生都驱赶到了应试教育的军备竞赛中,这已经是全社会的共识。而且家长确实也不能用个人意志去左右一间教室和一所学校的教育倾向,说虚的,这本是国家意志体现的地方,说实点,还有其他那么多家长,他们有完全不同于你的意志,我们又该听谁的呢?
“大多数家长”,这不是某一个人,甚至也不是具体哪一群人,而更像是一种集体情绪。他们经历了漫长的贫乏甚至饥饿,品尝到(或者仅仅是旁观到)失败与落后带来的一生苦果,他们总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最成功的那一个——可教育只能够让某些孩子挤进一种特定游戏的前百分之十,却永远不能让所有孩子都进入前百分之十。在这样的逻辑与游戏里,其实大多数人的失败是必然的,这是零和博弈,任何他人的成功,注定成为自己孩子获得成功的障碍。凡只相信这个逻辑的,就是“大多数家长”,我知道,其实你也是。
教育就是这样得病的,愈演愈重,而任何官方的治疗,几乎都只会加重它的病情——“挤进前百分之十”是这个不治之症的原始DNA,这段DNA本身就是教育的动力和阴影。进化论,可以揭示应试教育的起源,但不能治疗——一如X光,它仅仅可以照见。
顽病、不治之症丛生的地方,药方同样丛生,但各路神医的仙药,其实都是后果严重的偏方。
读经运动、吟诵素读、新教育、今日学堂……这是教育中的中医一派;IB课程、华德福教育、翻转课堂……这是教育中的西方中医派;洋思教育、杜狼口中学、衡水中学……哦,这些不是医生,这是“大多数家长”梦寐以求的应试赛场上的金牌教练。
每一个教育改革者在宣讲自己的药方时,总是强调它的疗效。所有这些教育药方的疗效及其成绩我就不代为宣扬了,我想追问一句:你们在宣扬自己的疗效时,附带着声明了自己的副作用了吗?
读经运动,你可曾声明自己的学生会在批判反思、研究探索上严重缺失,基本不能接轨东西方任何公立教育,最好是生存在已经消失的明朝和清代吗?
华德福教育,你可曾声明自己的药方最适宜人群是幼儿与小学低段,过长时间的逗留,就是宣布从主流世界中退出?
IB课程,你可曾声明自身并不解决每一个人的身份认同,所有非英语国家的孩子,接受这个课程其实还需要另外一个份量极大的母语文化课程?
走班制,你可曾声明大多数学生的茫然无措,声明秩序形成之前,其实需要漫长的混乱,以及是不是孩子会借机躲进某个避风港、舒适区?
翻转课堂,你可曾声明抑制了教师的主导,最近发展区最外沿的可能性,其实已经大大的退缩?
军事化管理、精细化管理,你可曾声明系统本身会抑制创造而不可能催生创新?
……
是药三分毒,任何一个教育药方必然有其副作用。如果我们承认这一点,那么我以上的质询就不是批评,也不是真理在握,而是希望教育改革能更为坦诚、更为严谨的呼吁。
“那么你们的南明教育和全人之美课程呢?它的副作用是什么呢?”
这是所有人应该向我们质询的问题,我们也应该坦诚作答。
正是意识到任何一个教育药方潜在的副作用,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中庸教育学”,我们不认为自己是药:既不认为自己的教育模式可以治愈家长的教育恐慌,也不认为自己的教育模式推广之后,可以缓解中国教育的躁郁之疾。
理想状态下,我们希望自己是粮食而不是药品。全人之美课程,就是说这些粮食营养较为全面。
但既然放在同一个比喻系统里,我们就不能宣称自己是粮食,而别人都是药品。我们也只能在这个比喻框架里,把自己理解为药品,来看看自己的不足,或者副作用。
我们的问题可能就是因为太害怕副作用,所以它的特定效果就最不明显,而且需要的时间更漫长。
我们不能像读经运动或今日学堂那样,不仅许诺未来会有一颗博大深邃的中国心,而且还能在短期之内诵读背出伟大的古代典籍——我们过于谨慎地把它们放在中高年级开端,而且严格限制了它们的总容量。我们海量地引进了国外的童话,甚至戏剧也是以莎士比亚为主。我们甚至喜欢吉它胜过古琴,科学更是只把中国当成科学史上的参照。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天下心”,最后还是强过了“中国风”——虽然南明教育旗下各校的校铭“中国风,天下心”里,我们把“中国风”放在更前头。
我们不能像华德福教育那样给所有孩子以绝对的安全感和舒适感,虽然我们一再强调浪漫期,强调生命开端处需要安全胜过需要自由,但是,相比于华德福,我们总是太急,总是太满,总是太多。当我们试图用信息的洪流,来塑造一个适应时代的大脑时,这里必然的后果我们自己当然清楚——虽然我们以“相信种子,相信岁月”作为了旗下各校的校训。
要想出国,我们不如IB课程;要想高分,我们不如从洋思到衡水的诸路英雄……
这样的“不如”,还可以列一个长长的清单,这个清单就是我们自己宣称的“中庸教育学”的结果。
不必为自己辩护,这就是南明教育的不足。
相比于华德福教育,我们太硬,太满,太爱动。
相比于教育中医们,我们太洋,太自由,太爱思辨而不是静修。
……
那么当前中国教育之病,还有药可治吗?莫须有,但肯定不是南明教育和全人之美课程——所以南明教育自我流放,只做小众私学,不做大众私学,更不涉足公学。
假如教育有健康的那一天,我相信那就是教育模式无限多元并存的时刻。当“前百分之十”这个概念被无限多元作无限消解后,不是竞争不存在了,而是敌友之间的界线不存在了。
社会中大多数人的成功都是因为他促进了其他人的幸福,而不是成为其他人失败的原因。人类是用差异来达成相互需要、共同进化的。竞争是必然存在的,但竞争中失败的并不是生命,而仅仅是一次尝试本身而已。探索过许多次后,生命总会找到自己的成功之路。
当教育直接和人类的多元性和相互依存性,以及生命在失败中找到自己、找到成功之路相关联的时候,就是教育被治愈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