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生日快乐。
他说,滚。
我站在那根电线杆旁边,还没反应过来,一坨湿漉漉的粘稠状物质掉在我的头发上,麻雀的叫声让我听出了人拉完屎后那种爽快的感觉。
很多年后,我依然不动声色的路过那个街口,唯一的感觉是这里对我而言存在着某种意义,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说不清楚,也许像拼命忘记的老厂房,在我还没忘记的时候,它先消失了。
老厂房像别的老厂房一样,弥漫着生锈钢铁的味道,还带着一股水泥潮湿后的香味,为什么说是香味,因为我很喜欢潮湿的味道。
我时常告诉他们,这个破烂不堪的地方快要塌了,可他们不信,还要每天去光顾它。在那里,藏着许多东西,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破碗,破布缝成的沙包,已经没有子弹膛的玩具手枪,用多余的木板搭起来的小桌子…到现在我依然相信,被人丢弃的就是多余的。
女孩子没人跟我玩,她们嫌我臭,说我身上有鸡屎的味道。
妈妈总是将我托付给邻居家的哥哥,他不过才比我大两个月,非要叫我叫他哥哥,说这样听起来威风。
他其实也很讨厌我,嫌我是个累赘。因为我总追着他,所以有时候他得偷偷溜出去玩,不过只要让我看到了,就追着他,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跑我追着他跑的戏码上演了好多年,他始终没能摆脱我,后来也干脆放弃了。
我那时已经能够从人的眼睛中看出情绪,生气,厌恶,失望,尴尬,我所能捕捉到的情感变化,全来自眼睛,但只是心里能感应到那种情绪,具体叫什么,我不还不知道,也许是某种不可描述的情绪。
隔壁邻居阿姨也讨厌极了我,妈妈总是给他们送点米送点水果后,死皮赖脸的将我放在那里一下午,直到晚上,她从厂里回来。
我有个外号,是邻家哥哥的朋友们起的,叫乐乐的跟屁虫,乐乐就是邻家哥哥。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竟觉得开心,事实上,只要跟他有关的,我都觉得开心。
他们喜欢玩古惑仔,一群男孩子,谁也不愿意当被欺负的那个,纠结争吵很久后,不知道谁先注意到了在角落看他们玩的我。从此以后,我就成了那个假装被欺负的,但幸运的是,乐乐哥哥总是在我被打的那一瞬间跳出来救我。
导致整个青春的时光里,我竟然以为那是现实,不是游戏。因为我总是忘了,他们在回家之前从不叫我,我躲在水泥柱子后面,看着夕阳下四五个离开老厂房男生的背影,他们的影子被拉的格外长,我在想,他们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
其中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我总以为他还会突然跳出来说,“抓住你了哈哈哈!”等到远方灯塔上若隐若现的一点光亮出现,他也没来抓我。
在混杂着泥土、白灰和水泥粉的杂土里,一颗狗尾巴草孤独的成长着,在坚硬的墙壁和生锈的钢铁面前,它显得太过柔软。我把它拔了起来,想要它变得坚硬,第二天到了老厂房后发现,它变得坚硬了,也更加脆弱了。
隔壁邻居家的叔叔回来了,这是我和妈妈搬来这里后第一次见到以“爸爸”为称呼的男人,在此之前,我以为叫“爸爸”这个称呼的男人都在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
邻家哥哥向我炫耀他爸爸给他买的手枪,一按扳机,就会发出乌拉乌拉的声音,还有五颜六色的灯光闪着,我才不会羡慕,那把手枪实在太丑,我总是搞不懂男孩子们的审美。
叔叔把我叫过去,给了我一块心形巧克力,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巧克力,甜甜的,特别好吃。直到高中那年,我偷吃了某个女孩子送给他的巧克力,才发现真正的巧克力是略苦的、入口即化、丝滑,那种感觉像打通了人最脆弱的神经一样,我吃着巧克力,泪不自觉地往下流。
上初中后,我还跟着他,我们骑着单车穿越2公里的小镇,他总是拼命甩掉我,我依然拼命追着他。因为妈妈说,镇上初中太乱了,学习不好的穷孩子们恃强凌弱,喜欢跟软弱的要零花钱,还整天打架,跟着乐乐哥哥才安全。
我信以为真。
有次一个非主流女生在学校门口拦住我要钱,她的刘海长到下巴,胳膊上贴着纹身贴,穿着那个时代流行的破洞牛仔裤,我也想要那种裤子,但妈妈说那是坏孩子才穿的。
我看到乐乐哥哥从学校大门口出来,他跨上单车,就那么无动于衷的从我身边走了。我把身上仅有的两块钱给了那个女生,那是我用来买塑料书皮的钱。
第二天,我在院子里听到邻家阿姨把午饭饭盒放到乐乐哥哥自行车篮子里的声音,那种铝制的饭盒我也有一个,是妈妈从别人家孩子不用的那里要来的。我立刻骑着单车出了门,走在乐乐哥哥前面,向他示威。
初中的时候,有人谈恋爱的就会发糖,给关系好的阿尔卑斯棒棒糖,普通朋友是一毛钱的糖果。那天进到教室,大部分同学的口中都吃着糖,我习以为常,一般情况下,这种事情从来都跟我无关。
但那天,我的桌子上放着一颗五毛钱的阿尔卑斯棒棒糖,我把它摆在显眼的位置,生怕别人看不到那颗糖,又带着疑惑向女生堆里走去,想问问是谁跟谁又在一起了。
听到答案后,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无法做出下一个表情,怪我自己太大意,怎么会有人跟我关系亲密到送阿尔卑斯呢,我真是太高估自己。
不过,最高估的莫过于在乐乐哥哥心中的地位,于他而言,我只是个邻家,难缠的邻居。
那天跟我要钱的非主流女生和乐乐哥哥在一起了,他明知道她拦住我要过钱,他还要跟她在一起,我很难过,比数学不及格被妈妈骂了还要难过,比过年时没买新衣服还要难过,那种难过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原来人的心也是会颤抖的。
初中的爱情,来的快,去的也快。像我们的青春,在你以为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快要结束。
乐乐哥哥跟她分手了,她找了一群社会上的小混混来打他,我记得那天学校后面的小巷子里的人格外多,似乎整个学校的学生都来了,声势浩大。就算想要为乐乐哥哥出头的人也怂了,躲在人群中不敢出来。
我看着他被他们踩在脚下,脸上都是脚印,头上开了个口子,我站在人群里只敢小声哭泣,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那一瞬间,我呐喊着冲到乐乐哥哥身边,护住他的头,泪水模糊了眼睛,我忘记去记住那些恶毒的小混混的脸以后给乐乐哥哥报仇。
我听到所有人都笑了,他们笑这戏剧性的一幕,他们也不打了,人群慢慢四散而去,留我跟乐乐哥哥,但是他好像并不感动,也没有说一声谢谢,推开我骑着单车离去,他头上的血还在向下淌着。
那天晚上,我听到邻居阿姨的哭泣声和叔叔的怒吼声,混着轰隆隆的雷声,我不记得有没有下冰雹,只记得那天的雨滴格外响,打在窗户上,窗户都在哗啦啦的震颤。
后来他们搬走了,走的时候,乐乐哥哥没跟我告别。我站在门口等了他好久,他始终没来,也没回头。叔叔送我他的自行车,我的实在太破旧,链条总是在半路掉下来。
我骑着乐乐哥哥的自行车度过了初中的最后一年,我总觉得自己骑上它的时候无比幸福。那辆车现在被我放在地下室里,落满了灰尘。
他们一家搬到了城里,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又见面了。那种喜悦,比考上重点高中的那一刻还要开心。
我常常去他的班里,给他送饮料、送零食,他们班的同学常常会起哄,我喜欢那种感觉,似乎可以离他更近的感觉,虽然他从来都是对一切置之不理。
他好像真的很讨厌我,像小时候被女孩子们嫌弃我有鸡屎的臭味一样讨厌我。
高三那年我用一个月的数学课织了人生中的第一条围巾,那个时候谈恋爱的女孩子都喜欢给男朋友织围巾,别人问起我的时候,我就说给母亲织的,暗恋是可怜的,我不想被打上可怜的标签。
在夜深人静的宿舍里,我在被窝里偷偷打开小台灯,折了好几个晚上的爱心,又在周末的时候去精品店买了个特别精致的包装袋,把围巾和99只红色的爱心放进去。乐乐哥哥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比期末考前还要紧张。
上午一二节课后是大课间,乐乐哥哥那个时间一般会出去打篮球,我溜进他们班,把礼物塞到他的书桌里,不过我没塞进去,因为那里面已经放了一盒很大的巧克力,看起来很贵的样子。
做完那件事之后我就知道错了,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做傻事,我吃了那盒巧克力,特别难吃,跟小时候叔叔给我吃的甜甜的不一样。
我把礼物塞到他的书桌里,把那盒已经空了的巧克力扔到了他们班门口的垃圾桶里。
晚上放学的时候,我提前十分钟跑到他回家必经的那个路口,想跟他说一句生日快乐,虽然礼物盒子里的小纸条上我已经说过一遍,但就是想面对面再跟他说一遍。
我说,生日快乐。
他说,滚。当着其他男生的面。
小时候他当面骂过我好多次,在我心里这是最狠的一次。
我终于还是放弃了,从此以后和他成为了路人。鸡屎味的女孩儿也会长大,长成大多数女生羡慕的样子,长成不再依赖任何人的女强人。
高中毕业后,再次见到乐乐的时候,是在上海,我已经是某个知名网站的总编。我在老同学聚会上认出了他,他还是小时候那么瘦,颧骨分明,干净,好看,很多以前的女同学围着他套近乎。
我还是一个人坐在角落的转椅上,小口抿着红酒,洞察着这一切,他的目光扫向每一个角落,像是寻找着什么,直到他慢慢的走向我,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紧张感。
即使换了环境换了身份,即使在许多年后,陈年往事依旧会不自觉涌入脑海中,他自动忽略我的无数次,他叫我滚的那一次。我对以前的自己所付出的不甘心全部转化成了对他的痛恨。
我不解。
我问他为什么让我滚。
他说,那盒巧克力本来是要还给那个女生的,结果被我吃了,她跟我说,吃了她的巧克力就代表答应跟她在一起了,我那晚正在气头上,知道是你捣的鬼后,就更生气了,刚好那晚其他也在旁边,自尊心作祟的我,就骂你了。
其实我回去后特别后悔,但我一直没有勇气向你道歉,可能是你从小追着我习惯了吧,我一直有种优越感。
后来你不跟我说话了之后,才发现没有跟屁虫的日子是多么孤独。
他还说,后来他回到镇子上找我,我们已经不在了。那个时候为了妈妈上班方便,我们搬到了郊区的出租屋里。
也是后来我才得知,初中时那个非主流女孩儿本来看我好欺负,想要每天都跟我要钱。不过如果乐乐哥哥跟她在一起,她就再也不动我。没想到乐乐跟她说了分手后,她会叫她混黑社会的哥哥来。
他更没想到我会冲出去保护他,因为不想让我看到他被打后落魄的样子,才会独自一人回家。而那辆落满灰尘的自行车,是他托叔叔留给我的。
聚会结束后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家,我喝的烂醉,吵着要追他去玩。
他紧紧抱着我,一直没有松开。
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他说,“好”,才陷入睡梦中,梦中我还是那个有鸡屎味的女孩,乐乐哥哥在老厂房的水泥柱子后面找到我,他说,“终于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