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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这名儿不好,”乌百相说,“别听那个卖艺的瞎说,什么锁啊困啊的,区区一个名字怎可能困住谁一辈子呢?改一个,叫金飞云好不好?”
一
小金悄悄地从巷子那边探出头来,一边注意着护着自己挎着的篮子,一边蹑手蹑脚地走进巷子。平日里鲜少有人路过这个巷子,有相传这小巷子跟“六尺巷”一样的典故,然而编故事的人没把故事圆回来,于是这巷子也没能像六尺巷一样声名远扬。地上尽是残雪和脏水,有些地方凝成了冰,散发着隐隐的臭气,如果不是为了躲那两人,小金是不会主动走这条路的。
她好不容易穿过巷子,布鞋被弄脏了,好在今天运气好,没遇到几个人。她穿过小路,路上跟几家店铺里守门的昏昏欲睡的伙计轻快地打招呼,走进了这附近最高的一扇门——说是最高其实也只比平民百姓的屋子高了几寸而已,门上的红漆都已经剥落,斑斑驳驳,倒与这灰扑扑的冬日很相和。
小金进了门,一掀篮子上盖着的布,把油饼和酥饼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小金向屋里喊了一声二爷,乌百相拄着拐杖出门,虽说柱着拐杖,但肩背依然挺得直直的,乌二爷不苟言笑,唯有看到小金的时候会柔和起来。
小金侍奉乌百相用早点,乌百相温和地喊她快吃,小金一来一回跑这一趟,脸颊红扑扑的。真坐在一起吃饭时倒没什么更多的可说了,小金低着头,半晌,乌百相问她是否又遇见了那对夫妇。
小金似乎要哭出来,她小声说没有,今天我从巷子里走的。
乌百相顿了顿,放下筷子。
小金带着哭腔:“二爷您别说了,他们早些年嫌我,今儿见我长大了又来寻我,我就是死在这儿也不跟他们走,我就跟着二爷。”
小金攒了鼓鼓一包眼泪:“再者我那时候小,跟本不记得他们长嘛样,保不齐他们是拍花子的,专骗您呢,二爷您……”
乌百相收养小金的时候小金七岁,她七岁那一年冬天天津卫的大雪下得铺天盖地。小金由一个走江湖卖艺的带着四处唱曲儿,大雪天只穿一身破破烂烂的塞着干草的棉衣,衣裳单薄生了病,卖艺的花了钱治不好,一气之下要把她卖到青楼里去。
小金是三四岁时被亲生爹娘卖掉的,平日里靠哭哭唱唱给卖艺的赚钱,卖艺的稍有不满便对这孩子拳脚相加。小金的卖身契掐在卖艺的手里,前些年有人想救这小女孩然而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金知道自己要被卖艺的抓到青楼去,这孩子瘦小柔弱的却性格刚烈,一头撞在了青楼外的墙上,血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上,滴在雪地里留下浅红的冰碴。
卖艺的被镇住了。小金痛得眼都直了,还不忘死死地拉着卖艺的衣角,跪在卖艺的面前声如蚊讷苦苦哀求,爷,您把我打发了吧。
周围围了一圈人,还病着的小金脸色苍白,卖艺的吓得魂不附体,卖身契往地上一摔,卖艺的落荒而逃。
小金抱着卖身契咳了几声,笑了几声,晕倒在雪地里。
围观的人一哄而散,只剩下几个人。乌百相是天津卫的老人了。他把小金抱回了家。
说起乌百相也令人唏嘘。这一年他虚岁四十四,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然而爹娘都在前些年害病离世了,妻子难产,孩子跟娘一齐走了,于是乌百相四十几岁孑然一身,太太离世后他也没想再找一个。乌家是卖盐起家的,与很多世家一样,乌老爷子攒了家底后便惦记着让乌家兄弟几个读书认字,盼着谁能中举子,乌百相上头有个哥哥,早在乌老爷子活着的时候跟着什么王爷抽大烟把自己抽死了,下头有个弟弟,当了土匪,下落不明。乌家只读出个乌百相来。然而不幸乌老爷子染了病,自此乌百相便学着经商卖盐,赚钱给爹娘治病,没再念书了。
乌家家底厚,高门大院,乌老爷子却是憨厚的人。有流言说乌老爷子的病是娘胎里带的,传染的,然而乌老爷子出殡的时候还是攒了半街人来送。乌百相把爹娘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散了差不多半份家财来做法事。这之后有风凉话说乌家倒了,然而几年后乌百相的生意又做起来了。何止做起来了,乌百相甚至又拿起了书本,历来从商少有几个识字的,乌百相却写了一手好字。自此附近有人写状子写家书都找他,没人跑空过。因此乌二爷在这儿威望是极高的。
乌百相收养了小金,小金爹娘没给她取正经名字,就叫小金子,卖艺的给她取了艺名,叫金锁,小金说卖艺的说过这是要锁住她的命,老老实实地跟着卖艺的一辈子。乌百相听了,思考了好一会儿,他说什么锁了困了的,这名儿不好,改一个,叫金飞云好不好?
小金差点没挺过冬天,郎中说搁在常人身上这样的病和伤就该没了,可小金硬吊着一口气,吊过了冬天,到了春天。天一暖和,小金便能拄着拐棍走上几步了,再暖和一点儿,她能站着喂鸡,再暖和一点便能跑跑跳跳了。
小金活泼可爱,一副好嗓子,声音银铃一样清亮。大家还叫她小金,乌百相也叫她小金,偶尔叫一声飞云。她跟着乌百相既是闺女又是丫鬟。有了小金,乌家也没那么冷清了。
乌百相在收养小金的那年染着大烟瘾。那时候四处卖大烟,随便找个人家一锄头能掀起三四层大烟花,加上流通的高级洋烟,“福寿膏”,配上层层叠叠雕花的镶金镶银的烟斗。洋烟和烟斗都是打通上下的硬通货。
乌百相本来知道这不是好东西。但乌家的生意难做。近些年来洋盐渐渐时兴起来了,大官买洋盐,把乌盐的价拼命往下打,他走一趟货赚来的银子还不够给伙计们打酒。五百箱一个人撑着乌家从北到南的盐商,累了倦了也不敢休息,大冬天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奔波,在官差府外默默等候,手脚都冻得皲裂流血。于是慢慢的他克制着自己每一次只抽一点,一点儿也有用,在冰冷的屋子里,冷清的乌家,烟雾缭绕带来的温暖的幻境能给他一点慰藉。
乌百相收养了小金后,小金在家里卧床休养,时不时能站起来走几步,到他房里帮着洒扫收拾,乌百相劝她好好休息,小金倔得像只小牛。小金在身边,乌百相便不能抽烟了,烟瘾上来时他便强忍着,能生生把布匹撕断。也有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便借口把小金支开,叫小金出门去买油饼打酒,又顾忌着小金大病初愈,不能着凉,便里里外外给她套上几层厚棉袄。小金为着自己能为乌百相做些事,开开心心地跑去了,这时候乌百相看着她的背影百感交集,手上忙乱着填烟,眼睛还惦记着小金,嘴上倒是飞快地抽上一口。
乌百相以为小金一直没发现,其实她是发现了的。小金初到时跟乌百相维持着一种微妙的亲近的陌生感,小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戒烟。
1839年春天,冰雪消融了,小金也恢复了,乌百相的生意虽说没越变越好,但他总不像冬天那么难受了。小金细心调了油膏,治好了乌百相的冻疮。
小金开始跟街坊邻里打交道,小金懂事、聪明、会说话,最初小金的头发被卖艺的剃光了,怕生虱子,这会儿养起来了,头上毛茸茸一层,有不明所以的喊她“乌三爷”,她便捂住嘴窃窃地笑。
乌百相的烟瘾越发重了,他也没什么戒烟的意志,天气热起来,暖得人越发慵懒。小金跟着卖艺的走南跑北见了许多抽大烟最后成了废人的人。这一天乌百相叫小金出门买烧饼,小金出了门,乌百相点了烟,才吸了一口,小金回来了。
乌百相有种秘密被撞破的感觉。小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有点恼羞成怒。他板着脸强撑着站起来要出门去,身上还留着呛人的烟味儿,才抬脚走几步,小金突然抱上了他的胳膊,他用力一挣,小金啪地跪了下去。
“二爷,广东烧大烟呢,咱不抽了吧?”小金带着哭腔说。
1839年6月,虎门搭起礼台,前面挂着黄绫长幡,上书“钦差大臣奉旨查办广东海口事务大臣节制水陆各营总督部堂林”,广东各高级官员全部出席。乌百相一怔,他也去过广东,天气暖起来后他把生意都交给伙计打理了,他已经很久没过问了。
“……挖了两个大池子,火烧了几丈高,大烟一车车往那儿填,填得像山包,爷,那不是好东西,咱不去广东,咱不抽了吧?”
乌百相颤抖着手扶小金起来,小金哭得满脸是泪,小兽一样低着头呜呜咽咽。乌百相自此不抽大烟了,广东烧了烟,他也烧了烟,连带着把一套黄金雕花的烟具丢进火堆。乌百相戒烟戒得痛苦万分,好在小金找了一堆杂七杂八的秘方。戒烟也伤身,乌百相憔悴了不少
但好在最后把烟戒了。乌百相后来问起小金哪儿弄的药方和药,小金支支吾吾地说买的,乌百相问拿啥买的?彼时小金悄悄把烧大烟的火扑灭了,救出了黄金烟斗,把黄金烟斗当了,换了不少钱。
乌百相哭笑不得。
自此乌百相和小金的关系更进一步亲近起来。小金狡黠、聪明、心善,她跟着卖艺的学了不少生存之道,又难得地善良天真,乌百相有时觉得小金是自己的妹妹,有时又觉得是女儿,有时又觉得她拨弄算盘的样子像个小管家。他想若真是自己命硬克死了父母妻儿,那么看起来小金命更硬,他们一直这样过日子也挺好。乌百相决定等小金再长大一点儿便教她打理生意,让自己百年之后她也能活得好好的。
小金在乌百相身边长到二十二岁,1853这一年,乌百相跟太平天国做起了生意。外国盐越来越多了,春天,太平军打进了天津和河南河北,捣了乌百相几条大货线,几乎毁了乌百相的全部身家。乌百相债台高筑,分身乏术,那一边是太平军,这一边被几个土匪出身的私盐贩子堵着房门要砸屋子。乌百相托人带口信嘱咐又嘱咐让小金躲起来,小金不,她一手拿一把菜刀堵着门不让人进。有人见小金年轻漂亮,趁乱摸上她的腰,小金眼疾手快一刀砍下去,砍在那人手臂上,血流了一地,小金再次把要债的人镇住了。直到乌百相回来,小金也没让那几个人进乌家大门。
乌百相唉声叹气,他自知劝不动小金。小金如往常一样服侍他吃饭休息,乌百相把自己在路上想劝小金嫁个好人家的事对她说了。
小金斩钉截铁: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跟着二爷。
事已至此。乌百相最后还是无奈跟太平军讲和交易了。虽然几乎损失了全部身家,但好歹保住了自己和小金的命。当然这也不是水到渠成的——乌百相受了两人的恩,这对夫妇自称是武昌来的,跟着太平军半军半商,他们促成了这门生意,保下了乌家,乌百相帮他们在天津卫看了处宅子,他们自称是武昌本地人,前些年流落江湖,近几年借着太平军的东风才做大的。又说及子嗣,说他们曾经有个女儿,后来实在自身难保便将孩子过继给了乡下的亲戚,谁知自此孩子便下落不明。
我们跟着太平军李大人,姓李了,掌柜的说。
二
李掌柜进了天津卫后忙着自家的生意。
李掌柜人脉很广,会说几句洋话,还会写文章,认识不少洋人和大太监,因此李掌柜的生意红红火火的。他说他们曾经倒卖大烟,后来烟不让卖了,就卖布,洋人带来的亮绸布,混着自家的绸布一齐卖;还卖茶叶,弄来南京的旧茶,碾碎混进新茶里,装个精致的袋儿,卖给洋人。
李掌柜夫妇早听说过乌百相收养小金的事,可怪的是他们夫妇俩反而要去深究卖艺的。最后在天桥脚下找到了卖艺的,李掌柜一反平日里客客气气的常态,对卖艺的疾言厉色,最后问出了小金的身世。卖艺的说小金是在武昌被卖了的,被卖的时候才三岁,卖家怎样情况怎样,小金痴痴傻傻的。
天津卫有不少人知道李掌柜这号人,知道他是武昌来的,知道他们夫妇俩至今无子。于是有好事的人自作聪明地一拍脑门:呦!难不成您闺女就是小金啊?
小金再出门时遇见了李掌柜夫妇,李掌柜的夫人李陈氏看着小金泪水涟涟,小金不知所措;李陈氏声泪俱下地控诉她们的把小金卖掉的亲戚,小金似乎意会到了什么危险,她突然挣开李陈氏的手,拔腿就跑,李家夫妇在她后面紧跟着大声呼喊,李陈氏摔了一跤,满身泥水,小金砰地一声关上乌家大门,李家夫妇在乌宅门口互相搀扶着抹眼泪。
这样戏剧化的一幕吸引了半条街的人来看热闹,有人七嘴八舌地说既然是人家亲生闺女就该认祖归宗,有人疑惑李掌柜家怎么会生出姓金的女儿,身边的人突然噤声,有见多识广的小声快速地骂你不要命了,李掌柜那是跟了太平军李大人的姓。
乌宅门口像个戏台。乌百相无奈将李氏夫妇请进去详谈,小金早已躲得无影无踪。
李家夫妇拿了小金小时候的画像和衣服来,还拿了一只小小的金锁。李陈氏深情地呼唤“小金子”,小金不应,乌百相抱歉地说是我没把这孩子教好。李掌柜抓住乌百相的手说感谢您救了这孩子一命,说着便屈膝要下跪。
乌百相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乌百相多问了一句:您真认出了飞云是您家孩子吗?
李掌柜说是,您能否让她陪陪我们老两口?
那一边李陈氏开始流着泪说是为娘的不好,过了这许久才寻得孩子;这一边李掌柜眼含热泪,握着乌百相的手不松。乌百相不忍,他劝李氏夫妇先回去,待他劝一劝小金。
李氏夫妇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乌宅,离开时小金还在躲着,一双眼睛充满敌意地目送二人走远。乌百相唤她出来,从来温温和和的小金尖声叫喊我不走。小金扑在乌百相怀里,她比乌百相矮了一个头,乌百相揽着她拍着背安抚着,心里酸酸的。
这下整个天津卫都知道小金是李掌柜的女儿了。给小金的礼物一箱一箱地往乌家送,李陈氏一日三次在乌宅门口偷偷看小金。大家为这一家子唏嘘落泪,小金却死活不肯认自己亲爹娘。
小金不肯承认:“谁也没法证明他们是我亲爹娘,况且我亲爹娘早把我扔了,是二爷救了我。我只跟着二爷。”
小金咬着牙:“若真是我亲爹娘,跟我滴血验亲成不成?”
乌百相呵斥她无礼。乌百相也不忍看着人家骨肉分离,可小金跟着他这么多年,不似亲人更胜似亲人,他和小金都全心全意,如今叫他突然将小金送走,他怎么舍得?
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金不得爹娘膝下尽孝,这也更是乌百相的罪过。
李掌柜又亲自送来了一对精巧的姑娘家戴的金镯子。这么缠磨了一年多,1854年冬,小金没能跟乌百相过了这个年。
李氏夫妇通情达理,他们承诺只是接小金回身边一段时间,带她看看武昌和小时候的家,自此便待在武昌,她若还想回乌宅便叫她回去。小金勉强答应了。
腊月,腊八蒜还没吃上,小金便跟李氏夫妇上了车。小金临走前悄悄溜了出来,半夜去敲乌百相的门。乌百相自小金走后总睡得不踏实,于是他得以最后见了小金一面。
冰天雪地。小金裹了三四层棉衣,柔软和粗糙的触感让她一时有点恍惚,世界温暖起来,沉重的棉衣带来踏实感。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冬天,由乌百相小心翼翼地抱着送到医馆去。她开始打瞌睡,四周的人慢了下来,她迷迷糊糊地看到李陈氏在对她说什么,但声音很遥远。她昏了过去。
三
大太监姓曹,曹公公是从前老佛爷身边的人,后来自己置办了田产家业,样貌不美,听闻因为小时候伺候老佛爷总弓着背,因此长了个罗锅。曹公公明里暗里权力颇大,打着朝廷的旗号在天津卫做土皇帝,不少人争抢着巴结他。要巴结自然要巴结到人家心坎里,曹公公没别的爱好,只好一口大烟和年轻小姑娘。
李掌柜目光长远得多,他知道太平军内部分离崩析,势必不会长久,最后他们这样的商人还要依附于大清。可他现在够不上王爷,恰巧曹公公向太平军投出了橄榄枝——于是他捷足先登在天津卫安了家,改了姓,又选中了无爹无娘的小金。他计划将小金和大烟一齐送进曹公公府里,这之后他和李陈氏便能财运亨通了。
小金闭着眼沉睡着,他们的药效时间不长,曹公公也不喜欢迷迷糊糊的姑娘。小金睡着的时候脸颊红润如上了胭脂般。他们早已跟曹宅的人打好了招呼,小金被抱进了曹府。
曹宅处处透着腐朽,但定睛一看,腐朽的灰蒙蒙的都是金银。曹公公歪在炕头吞吞吐雾,他抽的都是洋人亲自售卖的硬通货,抽过后神清气爽。年轻的姑娘被放到镶玉的床上,床幔上绣着金丝,小金慢慢转醒,曹公公吐出最后一个烟圈,慢慢地靠近小金。
曹公公佝偻着身子,竟与身材矮小的小金差不多高。小金慢慢站起来时还晕着,她呆呆地看着凑近的曹公公,曹公公长长地出一口气,烟气混着温暖的腐朽气味喷在小金脸上。
这一口气仿佛让小金惊醒了,她突然尖叫一声,猛地抬手一推曹公公,曹公公纹丝不动,小金反而站立不稳,跌坐到床上。曹公公顺势扑上来,强行压下小金的身体,小金双手被禁锢住,她尖叫、挣扎,被烟气熏得发蒙,被老太监身上的异味熏得要呕吐。小金完全清醒了,她猛地咬住牙,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动不了,额头狠狠地撞向老太监。
烟雾缭绕的迷幻世界被猛地撕碎。曹公公曾经接受的女孩也反抗,但头一次见到这种搏命打法。曹公公“嗳唷”一声,条件反射地直起身体,伸手无去捂额头,小金被这样强的冲击力撞得眼前黑了几秒,但她抓住机会,拼命向老太监肋间擂去。她成功脱离了禁锢,逮着机会大口大口喘粗气。不等老太监回过神来,她随手举起身边的玉珊瑚,用力砸向老太监的后脖颈。
小金是江湖卖艺出身,从不乏力气和拼命的决心。老太监恼羞成怒,却不知为何不肯喊人。他站起身来时,眼里闪着愤怒和兴奋的光。他扑向小金,小金尖叫着躲开,拎起自己能拿到的所有东西丢向老太监。老太监也不躲。小金的力气对他来讲还是太微不足道了。小金被逼到门口,反手摸到了门上挂着的沉重的大铁锁,老太监伸手要捞她,她猛地一矮身钻出老太监的臂弯,老太监反手一抓她的胳膊,她狠狠一口咬在老太监手上。这样缠斗了近一个时辰,小金彻底冷静下来了。她开始巡视整个屋子拼命想逃脱的办法,逃生的意志开始燃烧。
反倒是老太监有点体力不支了。他在炕桌上的大烟和小金之间看了看,最后决定先抽一口烟解解乏。
小金也注意到了。老太监伸手去拿大烟,不会再有其他的机会了,小金猛地扑到炕桌前,抢先一巴掌把大烟打飞。
玉质的烟斗摔出清脆的响声,老太监又惊又气。小金又拎起椅子打碎了镜子,哗啦一声,碎片满地,小金捡了最大的一块,握在手里时手心一阵钝痛。
小金却越来越清醒。老太监一步一步逼近,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他缓慢地开口。
“你杀得了我吗?”
小金手腕一翻,碎玻璃片扎进了自己胸膛。
四
血流得触目惊心。小金歪打正着地逃掉了,因为曹公公怕血。
小金被一裹扔到了雪地里。曹公公嫌晦气,连带着李掌柜送来的大烟也一并丢掉了。曹公公咬牙切齿地问了这是谁送来的孽障,在自己的账本上记了好大一笔。
小金在曹府的下人来处理血迹时装死,曹公公交待毁尸灭迹,下人只把人往雪地里一丢,想着过一会儿人就冻死了。雪水和血混成一团,结成小块小块的血冰,小金保留着意识,在反复确认了周围没人后,她睁开了眼睛。
这儿是荒郊野外,周围没一点光亮,小金摸索着翻出了包裹里除过大烟的一点糕点,她一点一点吃掉糕点,屏息凝神努力恢复力气。她没扎到自己的要害,这是跟卖艺的学的本事,卖艺的说他们这一行总免不了被土匪或是纨绔扣押,这时候只要假死,血流一地,看着怕人,自己却没有大碍,人都怕摊上人命,此时便能顺利脱身。脱身后只需要想办法止血便能捡回一条命。
小金挣扎着将雪填到伤口上,没法包扎,她便拆了装大烟的包裹,布条一层一层缠在伤口上,缠了一层,被血浸湿一层,她满头大汗、手脚发软,布条上带着大烟膏的气味,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嗅着大烟的气味许久了。
好不容易缠好伤口,小金倒在雪地里。
她开始犯困,迷迷糊糊间好像到了温暖的屋子里,周围是诡秘的芳香,她贪婪地嗅着,寒冷和疼痛都被软化了。她知道这是大烟的味道,此时困顿疲惫到了极点,她不受控制地拿起了一块大烟。
在幻境里她看到了乌百相,乌百相在看着她,她伸出手去想拉住乌百相,忽然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大烟。她好像清醒了一点,在乌百相的注视下丢掉了那块大烟膏,乌百相没说什么,她在心里默默地笑。
雪冰凉刺骨,小金逼迫自己醒来。她看着漆黑的天,黑得仿佛自己已经没了眼睛。她想,好嘛,自己果然没有亲爹娘,没有亲爹娘也好,她又能跟乌二爷一起生活了,乌二爷……
小金慢慢地陷入沉睡。
乌百相找到小金是多亏了有人报信。是天不该绝小金,小金被送进曹府的时候便有乌百相的伙计认出来了。这伙计曾经跟着乌百相,受了他不少恩情,后来嫌赚钱少便投靠了曹公公。伙计想办法找人快马加鞭给乌百相报了信,乌百相连夜赶到曹宅附近。小金快冻死的时候,乌百相救了她。
又是冬天。乌百相心疼地抱着遍体鳞伤的小金,小金伤得太重了,伙计没法帮忙找郎中,乌百相又不敢在曹宅附近求医。他默念着小金一定要挺过来,就像很多年前,在她愿意以死换自由之身的冬天。
小金伤得很重,但郎中一看就知道这是卖艺的把戏。郎中说放心吧,虽然流了很多血又在雪地里冻了那么久,但小金始终咬着牙挺着,加上没伤到要害,不会因此丢了性命。乌百相颓然地跌坐在地,连日的奔波和恐慌卸下来,他好像一时间老了几十岁。
李掌柜听了信后,厚着脸皮上门再次讨要小金。
乌百相罕见地大发雷霆。他像曾经的小金一样满脸铁青地堵在门口,李掌柜拿出了小金小时候穿的衣服和画像,以及送走小金前他们的“滴血验亲”的证据,义正言辞地说他要讨回自己的女儿。乌百相保持着最后的礼貌和风度接过这些证据,然后手一扬,一大包东西被他毫不犹豫地丢到雪地里。
乌百相盯着李氏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小金不在这里,你迟早会遭报应。”
平静的天津卫再次混乱起来。自然大家都谴责李氏夫妇将小女孩送给老太监的龌龊事,也有人浑水摸鱼说既然是亲生女儿,古时候也有人卖女求荣,这不足为奇。后者说这话的时候乌百相正在跟他下棋,乌百相停了手,正色问那人你说什么,那人刚要再说一次,乌百相一把掀了棋桌,棋子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乌百相转身离去。
乌百相从没承认过小金在自己府里,整个天津卫自然也没人敢去搜,也没人再见过小金。天暖和起来,李氏夫妇搬走了,渐渐地这事儿似乎平息了。1855年秋,突然有人以私藏大烟的名头扣押了乌百相,乌百相据理力争,最后官府请出了曹公公。
五
话说李氏在两头不做人后不肯善罢甘休,跟曹公公已经有了嫌隙,李氏干脆花言巧语大费周章,把一切都推到乌百相身上。
曹公公有所耳闻乌家盐,他大发雷霆,先处决了报信的伙计,又以私藏大烟的名头扣下了乌百相。至于这件事为什么拖到秋天,因为曹公公忙着在跟自己新认识的洋人度“蜜月”。
洋人是英国人。英国人最看重身份,于是曹公公拼命攀附权贵,英国人也喜欢杀戮,于是曹公公指哪打哪。曹公公也看得清,朝廷不管用了,他这样一辈子没傍身的本事的人,应该早做打算。
乌百相被曹公公关进了一个小祠堂。曹公公让他交出小金,他一口咬定小金没在他这儿。曹公公要上刑,乌百相冷笑道曹公公怎的还敢找小金,若小金再“死”一次,曹公公可怎么是好?
曹公公本不在意这件事,扣押乌百相也只是出一口气,想寻个合适的时候把他杀了。然而曹公公一直没能腾出时间来,1855年曹公公才刚认识这位英国大人,他为了维系关系费尽心思,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
英国人这次真变成英大人了。英大人提前给曹公公报了信,但也只是报了信。曹公公狼狈地四处躲藏,天津卫被占领,高宅大院被损毁,高鼻梁深眼窝的洋人烧杀抢掠。曹公公的宅子被抢劫一空,然而曹公公得了信早早跑掉了——不止是曹公公,前朝的王爷,今朝的大官,曾经皇帝和老佛爷眼前的红人,千尊百贵的旗人。天津卫一片混乱,人心惶惶。
乌宅也被毁了,洋人闯进乌宅时乌宅是空的,有好事的人说乌宅里一副荒废许久的样子,这时候大家才反应过来乌百相已被曹太监囚禁了一年有余。洋人搬走了乌宅几乎所有东西,平日里由小金和乌百相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乌宅变成了一座杂乱的空园。有人问小金呢?没人知道小金藏到哪儿了,天津卫的人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也很久很久没见过小金了。
终于在洋人清算曹太监的田产时砸开了祠堂的门,乌百相此时已经病了很久,祠堂里弥漫着阴气和鬼气,冬天阴冷夏天潮湿,这一年乌百相不年轻了。早年间走南闯北奔波劳碌积累下来的旧疾都找了上来,他的膝盖和腰开始整夜整夜地疼痛,给他送饭的人前不久逃了,因此他只能吃贡品和曾经攒起来的凉烧饼,吃过后全身发热。小祠堂只有一扇窗,因此洋人破开小祠堂的门的时候,乌百相仿佛自深不见底的洞穴里逃脱终于回到了地面。他直视太阳,眼睛太久没见过光,因此他的眼前逐渐模糊。他能听到曹府的人讨论局势,他不怕洋人——他这辈子只能如此,如今只希望小金能平安。
洋人没杀他,或许洋人也觉得这小祠堂太寒酸了。乌百相撑着一口气向他能看见的最近的村落走去。
六
1861年冬,洋务运动开始。朝廷里,洋务派开始创立企业,学习洋人的技术,官办、官督商办、官商合办发展工业。然而守旧派则坚决反对洋务派的主张,他们认为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守旧派主张“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抵御外侮。慢慢地洋务派掌权,朝廷里开始了一场和平之下的清洗,其中清算的第一批就是战争之时暗通洋人的朝廷官员。
曹太监被问罪,临死前还抱着他的玉烟斗,明知禁烟而为之,罪加一等。曹太监一死,跟他有点牵连的人一哄而散,连带着旧朝廷的逆党都被清算,当街斩首。天津卫开始搞实业,这时候有人想起了有名的盐商乌百相。可惜乌百相早已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失踪,他身边的小金也踪迹不明,朝廷派人接管了天津卫到东北的盐业,这条盐线上一大半是乌家的人。
不知名的乡下。
这一年雪下得大,但不那么冷。乌百相由小金搀着自茅草屋慢慢走出来,一入冬,他的腰和膝盖还是会隐隐作痛,好在小金找了艾草和盐包,日日给他熏着热着,不影响他走动,夜间也能睡得踏实。乌百相的头发白了一大半,人也消瘦了不少,脸上的骨头一块一块都突出来,显得人冷峻起来了。他眼角长了皱纹——这是小金无论什么时候提起来都要骂一骂乌百相的——乌百相对这皱纹莫名其妙地在意,他偏偏要小金拿温布头给他把皱纹熨开,小金哭笑不得地说这怎能行,乌百相偏要这么干。乌百相自觉年纪大了,他开始跟小金撒娇,小金无奈地只能顺着他。
小金手巧,念着乌百相腿脚不便,用竹子给他扎了个躺椅,于是乌百相便在出太阳时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小金养了几只鸡,乌百相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小鸡仔。今年的雪都只在夜晚下,一到白天,太阳照着平整的雪地,小鸡仔哒哒哒地跑过来,雪地上便留下杂乱的小小的爪印。乌百相喊了声小金,半晌小金回了一声。小金擦着手走出来,弯腰凑近乌百相问怎么了。
外头搞实业呢,乌百相搓着手说,你还记得我教你的咱乌家的造盐技术不?你看我是不是能行?
小金笑。她扶起乌百相,两人慢慢走在雪地里。这一年乌百相六十七岁,小金三十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