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龙宫宫门紧闭，院内却是一片混乱。

扶英殿旁的小楼边，红艳艳的海棠开得热闹。树旁聚了好些个神仙，叽叽喳喳，皆是愁容不展。

小楼有两层，虽是建了用来招待宾客，可十几万年来，这座小楼仅纳过神族三皇子连宋的尊驾。至于其他来这处的神仙，皆是被安排到了南面的厢房亦或是扶英殿另外一侧的小楼中歇脚。传言三殿下喜红色，是以水君投其所好，在楼下种了几株海棠。连宋虽留了个花名在外，却也是风雅之人。于是便给这座楼起了个不俗不雅的名字——红楼。

此时，红楼的二层雅居殿门敞开，小仙婢们进进出出，看着热闹，实则却有些手忙脚乱。她们手里皆是端着个铜盆，一个个地进去，又一个个地出来，好似里头正有个怀胎三年即将临盆的娘娘。远处传来了恭迎问安声，循声望去，一个标致美人着着一身青色纱衣面色凝重急急往这处赶，他的身后，跟着个粉色纱衣的神仙，步履稳健，不紧不慢一如既往。待众人准备恭迎之时，月亮门拐角处又拐出了个白色衣裳的俊美公子。那人便是以纨绔名扬四海，与二楼内奄奄一息躺着的那位惺惺相惜的西海二皇子——苏陌叶。

西海水君带了一家老小赶忙作揖相迎。自然，迎的并非自家不争气的崽儿。

“折颜上神，白真上神。”

“西海水君。”白真点了点头，算是同他那位酒肉朋友的父君打了个招呼。遂抬头望了望二层的忙碌之景，“三殿下此刻可是在楼上？”

“正是。”他抬手恭迎，“二位请随我来。”

依旧是一前一后，从十里桃林赶来的二人便上了楼。小仙婢从他们身旁经过，折颜望了眼铜盆，面色忽而凝重起来。

“有没有人去九重天通报此事？”

“重霖上神倒是去了。”搭话的是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苏陌叶。

“那怎还没见人来？”白真有些焦急，“出了这么大的事！”

折颜唔了一声，猜了个大概，“八成是被东华给压了下来。”

说话间，他们已是入了屋子。鲛帐内的卧榻上隐约躺了个人，卧榻旁坐了个医师，此刻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正在清理伤口的手亦是有些颤抖。那人见了来者，遂停了手头的活儿，起身行礼。

“二位上神。”

白真上前一瞧，赶紧招呼身后之人，“快！老凤凰，快给三殿下止血。”

粉色纱衣的父神养子这才自墟鼎里幻出了个药箱来，遂在床榻边坐定。他先探了探心脉，随后从一大堆瓶瓶罐罐中取了一个。

“你们先去外头等着，关好门，谁都不准放进来。”

一众人全都退了出去，小仙婢将殿门带上。折颜定了定神，往连宋嘴里塞了颗药丸，遂着手处理他的伤势。身下的被褥已是被血色浸染，皮开肉绽之处显了黑。本就缺了一大块的皮肉，又因着蛟齿的毒液侵蚀而坏死了一片。他沉了沉，取了个药瓶放到了连宋的口鼻处。虽然此时的三殿下已陷入将死前的昏睡，并没这么容易醒来，但要剔下坏死的皮肉保不齐就能把他给痛醒。受了这么重的伤势，也是可怜，再把他活活痛醒叫他生生受着这皮肉之苦委实太不人道了些。这一剂药下去，怕是没个个把月醒不来。不过就他现在这副身子骨，即便醒着，怕是也干不了什么大事。睡着就睡着罢！收了药瓶，他便取了把短剑。从前打仗的时候，给人断手断脚的活儿他可没少干，眼下不过是割几块腐皮烂肉罢了，委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折颜手脚麻利，全然没了平日里磨磨唧唧慢慢悠悠的清闲样。一边切肉，一边止血，手法精准，干净利落。待他放下短刀给骇人的伤口抹上药再包扎完后，屋外已是夜色浓重。他挽起衣袖洗了洗手，遂才望了望窗外的月光，估摸着已是到了子时的光景。复又瞧了瞧榻上的连宋三殿下，折颜叹了叹。

“能不能熬过今日，便看你自己了！”

殿门开启，正在宽衣袖的凤凰还没来得及走出来，便听见前方飘来凉凉一句。

“看来连宋是死不了了。”

他抬眼一望，果真见了那紫衣银发的尊神，怀里还抱着头红毛狐狸，已是一副睡沉了的形容。嘴角抽了抽，心道屋里头他那位忘年交还生死未卜，屋外这个也算不上是新婚的老神仙竟然还有心思撸狐狸说风凉话。若不是看在真真和小五的面子上，他才懒得跑这一趟，还忙活了半日。于是，他怼了一句。

“能不能活也不好说。”

“那你出来作甚！”紫衣尊神毫不客气地给怼了回去，“连宋好歹也是个皇子，又与白家有亲缘，你该守在里头才是。”

折颜瞧了他几眼，觉着这紫衣裳的神仙似乎忘了他此刻怀里抱着的那头狐狸也姓白。左右望了一圈，他有些纳闷。

“只你和小丫头来了？”

“还不够？”

月色下，紫衣尊神清冷俊美的仙姿仙容映得这西海龙宫都变得朦胧缥缈外加神圣了起来。怀中的红狐动了动，惹得他低头去瞧。

“你也知他好歹是个皇子，难道没有必要通知下那退了休的老爷子？”

“没必要。”他语气一如既往得清幽。

折颜一口气堵在胸口，遂觉得今日自己定是吃错了药才想着要与东华讲道理。

西海水君观了观眼色，谄言悦色，“天色不早，本君备了厢房，还请诸位莫嫌弃，随我去那青楼歇息。”

正在顺气的折颜一个不小心，一口闷气卡在了喉咙口，叫他咳了几声，脸色也有些红。他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好似做贼，“青……青楼？”

西海水君点了点头，诚恳道：“确是青楼，就在扶英殿另一侧，不远。”

东华唔了一声，幽幽凉凉，荡在院子里，“本帝君嫌弃。”

水君脸色一僵，遂又一阵白。就在他尴尬不已，无法接话之时，那惯常清冷的声音又起了来。

“本帝君就住这……”他抬头望了望楼上的匾额，“嗯……就住这红楼便是。”

“这……”水君有些为难。

“怎么，不妥？”

脸上的尴尬神色还未缓过来，额上便就又接着淌下了些汗珠，“这楼……”

“连宋的？”

他顿了顿，“倒也不是……”

紫衣尊神嗯了一声，心安理得，“那本帝君有何住不得。”

望着自顾自往一楼殿门去的尊神，西海水君只得收了话。遂转向随和得多的另一位上古老神仙，恭敬道，“上神随我来。”

心里泛着嘀咕，面色也有些尴尬，那粉衣裳的上神再一次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真真也去了那……那处？”

西海水君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白真上神。遂点了点头，诚实道，“先前已经让小仙婢给领了去。”

折颜那张和“老”字沾不上边的老脸垮了下来。

水君见他神色不对，赶紧补了一句，“本君也是怕怠慢了白真上神，遂才先领他去青楼用膳歇息。本君也已替上神备好了佳肴，还请上神莫客气，尽情享用。”

折颜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叫西海水君诚惶诚恐。一路带着他往扶英殿另一侧去，他心里泛着嘀咕，也不知是哪句话得罪了这位老神仙，叫他赏了这么一顿难看的脸色给他瞧。刚跨过月亮门，便见着院子里的一栋小楼。抬头一望，再仔细一瞧，油油芭蕉树叶底下果真有块匾额隐约题着个“青”字。折颜的老脸烧得通红，也不知算不算得上是怒火中烧。二楼的厢房内，燃着烛火，冉冉煌煌还隐隐映着两个人影，举杯共饮，甚是融洽。

“白真上神相中了楼上的那间，底楼的厢房也是雅致，还请上神……”话说到一半，便见着一阵仙雾消散，似是带着一缕怒意。西海水君愣了一愣，觉着可能是那粉衣裳的老神仙忙活了一日，身子骨吃不消，故迫不及待地去歇息了。舒了口气，宽了宽心，他遂也甩着衣袖踏出了月亮门。

红楼院落内，仙雾凝聚，渺渺茫茫中现了个人形。顶着一头惹眼银发的脑袋探出殿门瞧了瞧，便见着那老凤凰垮着一张老脸往二楼去。揉了揉怀里的红狐，他又躺回到榻上继续思量着方才的心事。

白日里重霖来太晨宫，交付了制镜所需的耗材，且一并带来了连宋重伤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有一桩耐人寻味的事情。

“她在西南荒……”

她在西南荒的妖族地界内，她在那处作甚？这桩事情，委实不太寻常，东华觉着需得查个清楚。

春日的西海有些冷，龙宫内也半点暖和都不得。他紧了紧云被，将她往怀中带了带，遂也自个儿闭上了眼睛。往后的日子，怕是得受些累。且让他先睡个好觉罢！

清冷的水汽钻入了她的鼻腔，她打了个哆嗦，遂又打了个喷嚏。身子猛地一颤，连狐狸毛都竖起了一大片。凤九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觉着挺陌生。虽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却因空气中弥漫着的白檀香气，她倒也并未觉着害怕。

身旁的东华还睡着。她跃上了他的胸膛，蹲坐在那处望着他的脸发呆。长长的狐尾围在身前，白净的尾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翘着，此起彼伏，如同此时在心中乱撞的小鹿般，没有章法。她爬了过去，凑上去舔了舔他的鼻尖，遂还不满足地又舔了舔他的嘴角，然后便开始自顾自地傻乐。这么好看的东华，可是她白凤九一个人的！抬爪子抹了抹将要滴下来的哈喇子，复又将狐狸毛上的哈喇子给舔了个干净。她便从床榻上一跃而下，遂幻回了人形。

“你在本帝君身上舔了半天，这就算完了？”

背后冷不丁地飘来凉凉一句，叫凤九吓得一个踉跄。

“你你你……你不是睡着了嘛……”

“被你吵醒了。”他侧了身子，支起头看她。

凤九回到了床榻边，用衣袖抹了抹方才舔过的地方，“这样行了吧？”

紫衣尊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行。”

“那你想我怎么做？”她一本正经地问他。

“本帝君爱干净，你舔的，你总得负责洗干净吧？”

凤九心道，好一个没脸没皮的老神仙。叫她洗衣裳洗帕子不作数，现在居然还差遣她给他洗脸！

东华瞧了她几眼，依旧支着头，“你诽腹完本帝君，便去取个大木盆来，水要热些，才舒服。”

“你的脸是有多大，还叫我去取个大木盆来洗。这处又不是太晨宫，我上哪儿去给你找大木桶子来！”

紫衣尊神索性坐了起来，心安理得道，“光洗个脸自然是不够的。”

“难不成你还要洗澡？”话音刚落，凤九便意识到她那难伺候的夫君还就是这么个意思。果不其然，他开始解里衣的绳扣。

“本帝君好歹是你的夫君，又比你年长那么多，被你诽腹了一番也不好同你计较，只得吃些亏。但利息，总得算上一些吧！”

说着，白色里衣看似不经意地敞了开，壮硕有型的肌腱子隐约露了出来。虽是看过无数次，可凤九还是很不争气地看傻了，且看得目不转睛。

“冷……”

凉凉的呼吸钻入她的耳廓，叫她打了一个哆嗦。东华靠得她很近，低沉的嗓音带着叫人沉醉的沙哑。他又在她的耳畔重复了那个字。

“冷……”随后，他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墟鼎里拿了件更厚实的干净里衣来，“还不快去？”

虽然魂不守舍，但凤九发誓自己瞧见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一抹笑意，若有若无，却是得意洋洋。愤恨地跺了跺脚，她遂夺门而出。心道现在三殿下可是生死未卜，东华在这个时候竟还要来戏弄她，而她居然还就在这么个不恰当的当口色欲熏心，委实是十分得不恰当。跑出寝殿，慌乱中凤九迎面便见着了个久违了的老熟人。

“老凤凰！”方才还羞红了脸的凤九一下子褪了色问起了正经事，“三殿下怎么样了？”

连件衣裳都没换的父神养子将眼前的女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遂问道，“你这形容，还要出去？”

凤九被问得一愣，这才低头瞧了瞧自己，赶忙往胸口一捂便逃回了寝殿。门一关，只留了条缝和一颗脑袋在外头，她抱怨道，“你怎不早说，竟还看了半天！”

一件紫袍将她裹了个严实，殿门遂被开启，衣襟都没合拢的紫衣尊神惺忪着睡眼从里头出了来，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关切道，“昨晚你在青楼，睡得可好？”

凤九狐躯一震，遂一个踉跄，头撞在了门框上。瞧着那老凤凰脸色也是不大好，估摸着昨夜定是没有节制地放纵了一番。凤九心里痛骂了一句，好一个比她还色欲熏心的老凤凰！遂又意识到，那毕方鸟看来又要离家出走了。揉着额角刚凸起的一个大包，凤九有些纠结。照着寻常，她定要替小叔来出一出这口气，可现在是关乎三殿下性命之时，她也不好得罪那老凤凰。若是惹得他心情不好，撒丫子甩手走人叫三殿下出个好歹来，委实没法同夜华姑父以及成玉交代。咬了咬牙，硬生生吞下这口气，凤九又问了一遍正事。

“三殿下可还好？”

一身粉衣面带浓浓倦容的折颜上神盯着面前这个只穿着里衣还袒着胸脯的神仙，沉声道，“这不正要去看他还有没有气。”

魁梧的身躯后头伸出了颗脑袋，凤九终还是没忍住，“好你个玩物丧志的老凤凰！”

折颜的嘴角抽了好几抽，“你这丫头怎不去青楼瞧瞧你四叔玩得有没有丧志。”

他睨了他们一眼，遂朝二楼去。昨夜他一直守在这处，卧榻上的三殿下还有没有气他自是知道的。复又探了探他的心脉，折颜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遂解开绷带查看底下的伤势顺便再替他换一回药。这一忙活，便就忙活了好一会儿。他止不住地打哈欠，揉了揉额角靠在软塌上打起了瞌睡。正要迷迷糊糊入梦之际，耳畔传来了脚步声。他困得很，便懒得抬眼皮子，只竖起耳朵听了听。

“往日来寻你喝酒，不是轮不到本上神，便是寻不到你的人。你也是不够朋友，这花街柳巷的，总是叫我好找！”

折颜额上的青筋猛地跳了两跳，睡意渐散。

“昨日你可喝得不少！怎么样？可还受得住？”

“我这酒量，还不至于要喝醒酒汤。”

说着他们便就进了屋子。折颜抬眼，却见了那紫衣尊神，以及他身旁的小丫头。他们的身后，跟着的是方才对话的那两个神仙。被扰了瞌睡的父神养子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他瞧了他们几眼，遂将目光挪到了紫衣尊神身上。他现在倒是把衣襟合得严丝合缝，方才吊儿郎当的闲散模样已是不见了踪影，稳稳当当端着一副端正禁欲高高在上的尊神架子。

“老凤凰，三殿下可有好些了？”问话的是他的蓝颜知己白真上神。

“还喘着气。”他没好气。

东华唔了一声，遂往床榻那处瞧了瞧，浓眉微不可查地拧了拧。

“何时能醒来？”

“看他自己的造化。”

紫衣尊神点了点头，遂回过头朝身后的两位神仙道，“还请二位在这处好生照看着。”他复又回了身子，“九儿，你且同你四叔在这处待着。折颜，你随本帝君来。”

虽是万般不乐意，折颜还是跟着他出了寝殿。他们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遂有棋盘摆在了石桌上。周围筑起了道无形的仙障，将二人拢在里头，只隐约瞧见他们在聊着什么，神色平静，可却未闻得半点声响。

凤九待在二楼的雅居内，望着榻上的连宋愁眉不展。印象里，他还是那个潇潇洒洒，含着一味笑意，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三殿下。怎这才几日的功夫，便就躺在了这里成了个半死人。他究竟惹了什么祸事，才落得这一身的伤？这件事情又会否与东华有关？凤九陷入了沉思。许是半晌都没动静，叫一旁的青衣上神瞧出了她的异样来。

“小丫头，你有心事？”

她这才回了神，讷讷然，“啊？”

跟着折颜混了二十多万年，白真上神捕捉八卦的本事早已是青出于蓝。他叹了口气，“瞧着也不像是夫妻间闹不愉快，你这又是为何愁容不展？说与四叔听听，或许能帮你排解一二。”

又默了许久，凤九终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很好。”

白真沉了沉，也拿她没办法，“小丫头长大了，学会把心事藏在心里了。也罢，不愿说便不说了罢！”

苏陌叶脸上带着一贯春风和煦的笑，却徐徐感叹，“这还是当年来我西海龙宫顺我茶叶的凤九小殿下嘛！”

凤九垂目沉思，这些年在混沌中，倒的确是叫她的性子变得沉稳了些。儿时干的那些混账事，现在回想起来，也觉着有些幼稚好笑。蓦然一笑，她释然，“早就不是了，那时我才多大！”

“你也难得来一次，上一次来还是七万余年前。那时，你在我这龙宫里收拜贴，没想到最后竟嫁了个连拜贴都没送的东华帝君。”他痛心疾首状，“这才嫁过去几年，就变得这般老气横秋的。”

凤九睨了他一眼，不服气，“我夫君他老吗？”

白真憋了笑，遂转过头去朝他使了个眼色，“陌少，我侄女这如意郎君可是说不得的。”

苏陌叶了然一笑，笑得爽朗，“自叹弗如，自叹弗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