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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摘下路边的野花
插在姑娘的头上
让我们割下树浆
染在阿嫂的衣上
让我们把涉过的江河
画在阿妈的裙上
不要忘记这里有过我们的胎盘
时刻记住祖先用汗水浇过的地方
——苗族民歌，摘自韦荣慧《云想衣裳》

乐音淡出。雨音淡入。

2031年6月16日，16:41
云南省，哀牢山南麓

北半球的夏季，雨云一如过去万年般笼罩着大地的这一角。天空是纯粹的铅灰色。抬头望去，雨滴从阴云的某一处滴出，落在哀牢山上苍翠的森林间。

雨下的又大了一些。

雨声把冉若光又带回了现实。刚才也许又发了个呆吧，她想。她看了一眼手机，快到下午三点了。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十分钟。

她静坐在木板搭建的雨棚下。雨棚上生长着茂密的藤蔓，雨滴就顺着藤蔓流下，抑或从木板的尖端滴落，落在石板上。无数雨滴落在面前的小广场上，构成传入耳中哗哗的背景声。她再度抬起头，雨帘中是兀立在广场中心的石碑，再向后是一条公路，货车驶过，鸣响它们低沉而响亮的汽笛。

这条南北向的公路在群山之间蜿蜒着。路面被雨冲刷着，在群山中更加显眼。从高空俯视，公路两侧几乎没有任何建筑，只有边境口岸附近形成了一个村落。而在距离南方的边境三十多公里的公路一侧，在群山之间少有的平地上，伫立着一群与自然格格不入的建筑，也就是冉若光所坐的地方。

冉若光将视线收回到石碑上。石碑上刻着四个并不张扬的字：高维科技。

高维科技是一家久负盛名却又十分神秘的科技企业。据许多其他科技巨头的内部人员透露，自从大约十年前成立以来，他们不断推出踏在科学与科幻的边界上的产品，比如部分无介质的全息显示屏，非植入式的物联网家具插件，等等。但他们只是相当低调的把前沿技术卖给其他大企业，以此换取巨额的研究费用。为方便与其他企业接触，他们在几个大城市设立了办事处，但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主要研究机构在哪里。

那为什么这深山之中会有他们的机构呢？又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被邀请到这里来呢？”

一个女孩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那声音沉稳而动听，如同一首叙事诗，记叙着悠长宏大的历史，却因此而更为波澜不惊。

冉若光多少还是有些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到了，但是她知道是谁。

“夏安河。”

女孩收起透明的伞，坐在冉若光旁边。

“所以，为什么你没有和他们一起来？”

“这个嘛......六月十一号考完试放假，他们就直接出去玩了，今天过来。我......我家里还有些事，这两天收拾了一下。本来以为会和他们一起到的，结果他们的飞机延误了......对了，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嗯......没什么，帮我爸处理点事。”

冉若光没有再回应。她知道她们都有些事情说不出口。

沉默。对话似乎已经结束了。

雨没有停的迹象。

“所以......”

冉若光迟疑地问。

“为什么他会邀请我们到这里？”

夏安河还是没有说话。她环顾着这片深山中的奇特建筑。

正对着公路的是一栋深灰色的建筑，呈规则的长方体；两侧是两栋相对而言正常一些的，形似宾馆的楼。

这就是高维科技的总部，尽管一点也不像总部的样子，自然也完全没人在意这里。

“名义上是带你们来参观的。但是......”

同样，世界上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处设施的重要性。她也只是十几天前才知道，冉若光和其他人则完全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夏安河只是这么说。

两人的目光又回到雨幕中。天地群山之间无尽的铅灰。

高维科技的绝大多数员工就在这深山中工作，子女大多委托亲属照料。冉若光便是如此。照料夏安河的亲属却也忙于工作，于是她从小就几乎独立生活。

这也使夏安河从小就变得安静而忧郁。

如今，孩子们也都有了基本的自理能力。为了补偿过去，甚至是远自记忆形成起长伴身边的孤独，公司组织安排了这次参观——冉若光的父亲是这么告诉他们的。

冉若光再度看向夏安河，发现夏安河也看着她。她能看出夏安河眼睛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更多了一些的忧郁，以及——迟疑。

“你觉得——”夏安河终于开口，随后又停下了。

“什么？”

“没关系......没事。看，他们来了。”

公路上自北驶来一辆客车，在广场上缓缓停下。车上走下三四个穿黑西装的人，一群从未见过、正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孩子，还有几个熟面孔。

“......楚良，还有郭叔叔。”

两人和楚良是同班的同学，郭叔叔就是这几年一直照顾冉若光的人。

与此同时，背后的深灰色建筑物中，一个人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他和几个穿西装的人小声交谈了一下，然后站定，撑开伞——尽管他的西装已经被淋湿——然后大声说道：“欢迎孩子们来到我们的......工作场所参观！”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会带着大家参观这里，给大家安排了丰富的活动！”

孩子们却不怎么抱期望，有几个互相认识的还小声抱怨起来。在这样的深山中，除了打游戏，娱乐方式又能丰富到哪里去呢？

“那么咱们就不要在雨里站着了。小朋友们，请跟我来吧。”说完他向雨棚这边看了一眼，给夏安河使了个眼神。

“我们也走吧。”夏安河并未回应男人，站起来，撑开伞，回头看着冉若光。

冉若光走到伞下，与夏安河并肩向中间的楼走去。

建筑内部却并不令人感到十分惊奇。

作为现代人，不只是冉若光和夏安河，许多人都对空荡的巨大现代建筑有一种发自骨髓的恐惧——或许源自孤独。但只要身旁有人，不论是谁，这种恐惧便消失了。

此刻，眼前的大厅与孩子们曾亲眼抑或透过屏幕看过的其他办公建筑别无二致。地板与正对面的墙壁由白色的大理石拼接而成，光阴轻柔刻下的纹路在石片间舞动。背后与两侧是深灰色的玻璃幕墙，此刻雨滴正自表面滑落。头顶是浅灰色的吊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白光，空调低低轰鸣着，使孩子们感受到一丝寒意。

领路的男人没有停留，走到了下一面墙前。他微微一抬手臂，门右侧的一个黑色仪表盘蓝光一闪，门便轻轻打开。

下一片空间就让人感觉温暖许多——即使空调的冷风仍吹着。

一座宴会厅——也是会议厅，但高维科技的人员内部开会时从来不用——呈现在眼前。领路的男人和其他工作人员散开，从侧面的某个小房间里推出几辆餐车。男人请孩子们就座，并示意他们随意取自己喜欢的食物。

一开始宴会厅里的气氛十分安静。孩子们只是默默地打饭，然后和熟识的孩子坐在一起，默默地吞下盘子里的一切。工作人员们又聚在一起，仍然商量着什么。大约二十分钟后，男人站到宴会厅另一侧的台前，待设备调试好后，开始说：“现在由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我们高维科技的概况。我们致力于研究最前端的科技，为人类的进步而付出余生......”

而孩子们却没有看向他，他们的注意力早就不在他那里了。饱腹之后，孩子们很自然的拿出了他们的手机，或是（虽然他们不知道，但却是由高维科技开发的）半全息显示器。此刻他们已经开始互相说着学校，学习，游戏，明星，以及他们日常中的一切；唯独未对台上一旦公开就能轰动世界的发言抱有半分关注。台上这些人，以及隐藏在幕后的人们，即使是他们的父母，在此刻之前很久就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们的物质生活因为有他们的支持而从不匮乏，而他们的人生中从一开始就没有为他们预留位置。他们只是享受着这免费的，有一丝无趣的假期罢了。

眼中映有高维科技简单的演示文稿的只有冉若光和夏安河两人。冉若光看到的是超出理解范围的无法解释的技术；夏安河看到的是高维科技早已抛在身后并即将随意以外界看来的天价出售的次产物——十几天前就算是她也会觉得惊讶，但如今了解了这一切后，她明白这不过是平常甚至有些落后的产品。

不久，男人结束了演讲，向台下鞠躬——报以他的是零散的掌声。

“接下来我们将带各位到房间休息。按计划，明天我们将第一次公开发布产品——我们中有的人为它努力了超过二十五年——而你们将成为第一批使用到它的人。请各位跟我们来吧。而你们的父母——明天你们也将会和他们会面。”

工作人员领着稍稍打起精神的孩子们走出建筑，走向左侧的楼。从一楼开始，工作人员给孩子们分配房间，发给他们房卡。孩子们互相告别，走进房间——并锁上了门。

一直走到最后，冉若光才来到了她的房间门前，而夏安河仍然跟在后面。

“你住在哪啊？”冉若光问正在跟着工作人员下楼的夏安河。

“嗯——对面那栋楼，”夏安河停下脚步，指着窗外的一个黑影，“我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之前给我分配过房间了。”

“好吧。那，明天见！”

“嗯。”夏安河挥了挥手——不知怎么，冉若光竟从她迟迟不离开自己的视线中看到一丝凄凉——然后快步走下楼去了。

冉若光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然后上锁。看起来，这个房间相当高档，就像她曾见过的那些高档商务旅店。但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几乎全新的。从几处不大明显的积灰可以看出，这里曾闲置了很长时间，直到近些天才得到了打扫。

所以——为什么，高维科技会建造这样的招待处？不可能只是为了接待他们——她听到男人说，明天他们将会第一次公开发布产品。这意味着，拥有世界顶尖科技实力的高维科技将会走向台前。这一事件定将轰动世界。

而他们这些孩子则将成为这一时刻的见证者——或许不止是见证，一丝不安的直觉告诉她。无论如何，他们已经无法逃避并不确定的命运了。

但冉若光的心中还有问题——为什么要让他们来“见证”？他们所追求的，真的值得他们抛下一切（包括自己，她想到）付出小半生去研究吗？

一切都还没有答案，但很明显，至多二十四小时后一切都将水落石出，而自己只需等待。

她洗了个热水澡，试着在放松中忘掉一切。

出浴室时，她注意到一侧的黑色柜子上有一个没有把手的抽屉，但她已经不再有闲心关注这些了。

关上灯，让路途的疲惫把自己带入梦乡。

夏安河还没有睡。她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淡然而悲戚的微笑。

在可能是最后一次离开房间之前，她打开日记，看着不久前她在扉页上写下的文字——

我们一抬头就能看到我们所不能解释的奇观。
日落之后，日出之前，每个雨夜的天空，都被白色，浅蓝色甚至紫色和红色填满。
而在白天，云层和远方全部是毫无对比度的白色。
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天空会闪耀着如此奇异的颜色，甚至没有人发问。
昼雨。
但为什么，我会对此感到疑惑？

结束了。

合上日记，合上至今的人生，合上挣扎着生存万年的文明。

她知道只有自己可以摆脱这苦难，她也必须去做这件事。

她下到一楼，雨仍然下着，门廊上的节能灯只能照亮偶尔穿过的雨丝。一个人——那个男人——举着伞等待着她，面无表情。

她踏出一步，又一步，直到她隐入雨幕中。

在她眼中，也只在她眼中，夜空并非浓重的黑色，而是不断着闪烁着白色、浅蓝色、紫色和红色。

人类的无限的希望，就隐藏在这只有她能看见的奇观里。

而一切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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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09 优化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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