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没和死亡打过交道，听也没听过，对她而言这次死亡来得太突兀。

六月二十三，是沈碧的生日，却不是沈岚的。

沈碧和沈岚是双胞胎姐妹。只是沈碧出生在头半夜，沈岚出生在后半夜。后半夜就是六月二十四的凌晨了。家人为这姐妹俩的生日操碎了心。有人说：“什么前半夜后半夜的？都算二十三晚上不就得了，孪生姐妹不在一天过生日，哪像话嘛？”也有人说：“两个娃儿生在两天，那就是上天的安排，大人不可自作主张，坏了俩丫头的命数。”

最后还是决定要分两天过，原因倒也简单，多热闹一天是一天。

癸酉金年（1993），六月二十三。宜祭祀，忌嫁娶。

过了这个生日，沈碧就十八岁了，沈碧对生日没什么期待，无非是那些想要巴结副县长父亲的“叔叔伯伯”送一些俗不可耐的礼物。在礼物中暗藏夹带的也不在少数。沈碧烦透了这些人，捎带着也讨厌父亲和母亲。她最大的生日愿望就是和妹妹沈岚过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生日。顶多再邀请几个至交好友。“最好不超过五个人”沈碧常常这样想。

生在这样的家庭，沈碧没有选择的权力。她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扮演好这个千金小姐的角色。

客人来了。有大肚子的，有秃脑门的。他们带来鲜花，礼物和祝福。沈家姐妹也彬彬有礼，问好，沏茶，切水果，这场合她们经历了太多。

“哎，靴纹绉面[①]啊！”沈碧捏了捏沈岚的脸蛋儿悄悄地说。

“什么？”

“我是说你从早上陪笑到现在，笑得一脸的褶儿，就像那靴子面儿一样皱巴巴的!”

“姐，你在书上学的那些歪词儿都用来损你妹妹，我可是你亲妹妹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当年辛弃疾用这词劝他当官儿的弟弟，今天我用来挖苦我妹妹，你看，多应景儿！”

“姐，不是我说你，你也就给人端茶倒水的时候还有个女孩儿样，这一天不是辛弃疾就是文天祥，哪来那么些国仇家恨。再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可都是在陪你，你还损我！”

“这家里我就看你对心思，所以只好委屈你了。”

沈碧说的是实话，整个家里，她只在乎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她跟妹妹说：“等下吃完饭，你就出去散散心，这边我来应付。明天是你生日，那些家伙还得来。”

生日宴进行得顺利极了，沈岚简单地吃了些蔬菜便告退，说有事离开了家。

沈碧抿着半杯白开水陪着这些喝起来就没个完的客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举杯，贺词。贺词无非是“沈副县长后继有人”、“大侄女生日快乐”之类的鬼话。沈碧也微笑着致谢，心里期盼这倒霉的两天赶快过去。

又一次碰过杯后，酒局渐渐进入高潮。沈碧忽然发现身旁的“李叔”脸红得吓人。同桌的客人也发现了异常。

“怎么老李？上头啦？”

“完蛋样儿，你平时不挺能喝嘛，咋还越活越回旋？”

“不胜酒力，见笑，见……笑”李叔每说一个字，太阳穴和脖子上血管就泵起多高，像一条负了伤的大蛇在李叔脸上挣扎。

“丫头啊，你李叔喝多了，你扶他到沙发上躺一会儿，啊。”沈碧的母亲吩咐道。她怎么也没想到，正是这句吩咐把女儿送进了万丈深渊。

沈碧扶着李叔去客厅，李叔的脚步已经有些飘忽，他踉跄着把重心往沈碧身上靠，浑身上下酒气熏人。

沈碧强忍住心里的厌烦，却忽然感到肩头一阵油腻——  李叔正用那只沾满了酒渍和菜油的左手在沈碧的肩膀和胳膊上摸索。他嘴角微微上扬，那双酒汪汪的眼珠儿里尽是猥琐的笑意。

六月正是炎热的时候，沈碧穿得本就不多，李叔的举动打破了沈碧最后一分理智。沈碧不是个软弱的姑娘，整天读辛弃疾和文天祥的人怎会软弱？沈碧抓住李叔的手，脚下使了个绊儿，身子往旁边一闪。只听“扑通”一声，李叔在红木地板上摔了个结实。

“李叔，你醒醒啊！”沈碧拍打着李叔的脸，实际上是攒足了劲儿，抽这家伙的嘴巴，只是这个小举动被闻声赶来的几位客人看了个真切。

大家把李叔扶起，让他躺在沙发上休息。

两个小时后，李叔呼吸停止，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自己的生日成了别人的祭日，沈碧只能苦笑。

[①]出自辛弃疾《永遇乐·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但赢得、靴纹绉面，记余戏语。” 辛弃疾借此词叮嘱十二弟不可附权媚世，有损辛氏清白刚直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