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圈从此把吉他驼在背上,他偷了老爹的黄牛皮带剪掉锁扣,钉在吉他上,棕色的皮革和古色的琴身倒是搭配,从星期一开始,罗圈他爹就发现儿子上学在不背书包了,问他背上驮的是个啥,罗圈就告诉他:
"我是说唱歌手了。"
这个全新的身份给罗圈带来前所未有的优越感,甚至班上成绩最好同时也是最矮最丑的冯娟娟罗圈也不放在眼里了,因为冯娟娟当然也不认识吉他。冯娟娟也同样一脸认真的问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那时候他罗圈就得意了,他就又可以趾高气昂的说出那句话,老子是说唱歌手,他冲着冯娟娟恶狠狠的说。
这股子优越持续了好几天,但意外总会是发生了。那是在一堂音乐课上,只晓得唱山歌的孙传贵同样只晓得教娃娃们唱歌子,毫无疑问,罗圈认为以自己这个说唱歌手的身份,不屑于和着 调子吼吼,然而这一次预想之中,被崇拜包围的情形并没有发生,反而是那个被罗圈看作这个班上第二矮第二丑的女生戳破了自己的权威。
“这是吉他。”她似巫祝一般戳中了那个谶语。罗圈只感到心头窝一紧,仿佛整个脑瓜子都因此缩小了一圈。在他的记忆中,只有大夏天顶着日头钻进沁凉水凼的时候才会有类似的感觉。这预示着一场极大的悲哀,所幸那女生并没有折磨罗圈更久,她很快宣判了罗圈的死刑。
“你会弹吉他吗?”她说。
整个教室凝固下来,随即爆发了这堂音乐课开设以来最为聒噪的掌声,包括讲台上的音乐老师孙传贵,那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长久以来,他也只能领着一帮小王八蛋们唱一唱“小燕子穿花衣”之类的东西,现在他也眼巴巴望着罗圈了。每个人脑子里想象着这个叫吉他的东西可能发出的各色声响,有的说像是牛叫哞哞哞,有的说类似弹棉花砰砰砰。至于揭穿罗圈的那个小女生,她也讲不清楚:“我只在明信片上见过吉他,人家大明星怀里抱着的就是!”争论之中,终于有人想起来:“罗圈弹了,咱就晓得了嘛!”这时候大家才想起来把掌声暂且歇下,那时候他们发现,连罗圈带吉他全都不见了,窗户外头青蛤蟆关乎繁衍的亢奋号叫,热闹非凡。
罗圈的烦恼就此来了。起先,背上的家伙尚且能够给他带来时髦的名号,让他时长沉浸在惊羡目光的包裹之中。然而自从那丑陋的女生揭戳穿真相,说出“吉他”二字,罗圈的整个荣耀就都烟消云散了。他甚至因此学会了不少成语掌故,比方说,“打肿脸充胖子”,比方说“腰里别着个死耗子,冒充打猎的”,比方说,“滥竽充数”。最让他记忆犹深刻的就是这个成语,期末考试的时候,他正是因为会写这个成语,而多拿了两分。那一天,语文课代表示例成语造句:“我们班的罗圈就是滥竽充数的家伙!”这时候就有人质疑:“人家那只滥竽好歹吹个声儿,听个响儿,罗圈闷头闷脑,屁也不响一个呢!”于是在哄笑之中,罗圈做出了日后看来堪称整个青春之中最为慎重的决定,拜小莫为师。
每天的课外活动都同样热闹,罗圈现今背着他的笑柄,绕过操场时都只敢贴墙跟儿走,他逡巡了一圈儿也没瞧见小莫老师,于是又绕过教学楼去教工宿舍找。罗圈知道小莫老师住哪一间,那还是半个月前来这儿送哑铃的时候,当然,那时候罗圈提着两只蠢笨的铁疙瘩,根本不知道他们就叫做哑铃,更不知道这哑铃有什么用处。到了房间,罗圈更是发现了满世界新鲜玩意儿,眼睛根本忙不过来。有大幅而鲜艳的女明星画像,有巴掌大小还能像巨型收音机一样响亮的白色椭圆盒,还有显示数字的电子表。小莫老师接过两只铁疙瘩就耍起来,耍得它们上下翻飞,罗圈这时候就听见了:“这是哑铃。”
可是今天,房门背后传出来的却不是往日的热闹,罗圈本来预备要敲门呢,可那门先自己溜开一道缝,罗圈从缝里就瞥见,就是那两只“哑铃”抵住了门,来自童年的天性,让罗圈趴了上去,脸蛋子一挨近门缝,就有浓烈而柔软的气流迎上来,透过气流,窄窄的门缝把屋子里头投映得格外清楚。从女明星大海报开始,罗圈逐一搜索,屋内陈设很好地符合了他的预期——慢着,一样陌生的东西挡过来,罗圈疑惑不解,那是什么呢?是精美的白色窗帘,是镂空而无用的蚊帐,总之是绣着菱形的白纱,飘摇着走近了。这时候罗圈才想起自己偷窥者的身份,可是事情已经无法挽救,门吱呦一下子敞开到底,罗圈失去倚靠,一脑袋陷进眼前的白色迷惘之中,他立马被这陌生的味道吞了,直到那天晚上,罗圈回忆此事还在疑惑,那味道到底是清香还是腥臭呢? 小莫老师捏着胳肢窝把罗圈举起来,罗圈这才看明白了:“是村长家的 闺女呢!”罗圈大叫,于是那个叫桃子的年轻女人扑哧扑哧,笑着走了。
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儿,小莫老师把罗圈放到地上很久之后,罗圈的仍然感到头晕目眩。他感觉自己不是进了一间宿舍,而是来到了磨豆腐的锅灶旁,周围弥漫着热烘烘的豆腥气。这气味钻进了罗圈的脑袋,让他搞不清来源,模糊之中,他听见小莫老师嘟嘟囔囔,那是某个曲谱么?他看见小莫老师摇摇晃晃抱着吉他,两只手在吉他上面摩挲,时而拍打,时而揉捏,那吉他就发出舒坦的嚎叫。“原来吉他想起来是这么个味儿!”罗圈感到骨子里整片声音都是奇形怪状,软软的,滑滑的,只往脚底板儿钻。罗圈几乎站立不稳,他蹲在地上,感觉水泥地沉陷了;他靠在墙上,发现墙皮也变软了,一切都是软的,整个空间因此软了。这时候,他看见小莫老师就像是踩在波浪上走过来,吉他又回到罗圈怀里,不过这时候他浑身热乎乎的,六根琴弦颤颤巍巍,上面滋滋冒着热气儿,罗圈听到小莫老师说,“你弹吧!”罗圈就弹,他左手无处安放,一把捏住琴脖子。燥热传来,他坚信是那些纤细的金属丝线,切断了自己的手指。可是罗圈仍然不可抑制的,想要握紧它,演奏它,多年以后,罗圈仍然据此相信,自己是有音乐的天才,是弹吉他的天才!那时候她感觉右边整条手臂肿胀不堪,他抬起右手抓了上去——
从小莫老师的屋子里出来,罗圈整个人都蔫儿了。任何事情都有个结束,而罗圈的第一次演奏是以断弦结束的,那吉他甚至还来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音调。随着清脆的声响,整个房间重新凝固了,水泥地冰冰凉,墙皮子硬邦邦,罗圈这时候才看见小莫老师扭曲肿胀的脸恢复瘦削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