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铃

天竺寺的晨钟惊起灰鸽时,二十岁的扫地僧明尘正蹲在滴水檐下擦拭铜铃。他指尖沾着陈年香灰,在斑驳的铃身上描摹"无相"二字,未干的墨迹被秋风卷进廊柱的裂缝里。

"行者且看。"住持无涯禅师忽然出现在身后,枯枝般的手指拂过铃身。明尘慌忙合掌,袈裟扫落了案头的《金刚经》,泛黄的纸页在穿堂风里哗啦作响。他想起三年前初入佛门时,师父也是这样捏着他颤抖的手,将朱砂笔塞进他手中:"你要在娑婆世界刻下八万四千种法相。"

禅师引着他穿过回廊,枯叶在绣鞋下碎裂的声响惊醒了沉睡的庭院。后山的菩提树虬枝盘结,树皮上布满刀痕,每道裂口都插着半截褪色的佛珠。"二十年前,有个叫觉远的比丘在此刻'空'字。"禅师指尖抚过最深的刀痕,"他刻完第七百遍时,刀刃突然崩断,削去了自己半根手指。"

明尘感到一阵战栗。他看见树影在禅师袈裟上摇曳,恍惚间化作无数个"空"字在燃烧。禅师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漆盒,腐朽的木香扑面而来。"这是觉远的遗物。"盒中躺着半截焦黑的指骨,骨头上还缠着褪色的红绳。明尘突然明白为何每当他刻完"空"字,总有乌鸦叼走朱砂——那些红色的痕迹,原是冤魂泣血的印记。

"佛陀说'色即是空',可你刻了十七年'空',却让草木流血。"禅师将断指埋入树根,"真正的修行不在刻字,而在..."他忽然举起禅杖,劈向菩提树的树干。斧刃斩断的不仅是树干,还有明尘多年累积的执念——那些被斩落的木屑在空中纷飞,每一片都显现出"无我"的梵文。

当晚明尘在禅房打坐时,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琉璃碎裂的声响。他惊恐地睁开眼,看见墙上所有的佛像都面带微笑,连供桌上的供果都在微微颤动。窗外明月如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与菩提树的影子融为一体。

次日清晨,明尘带着凿子来到后山。这次他不再雕刻文字,而是将断指处的树疤打磨成铃铛的形状。当第一声清音在晨雾中响起时,他看见昨夜被斩断的菩提树枝头,已绽放出今年第一簇白花。

秋雨绵绵的黄昏,无涯禅师倚在山门前。他望着明尘正在檐角悬挂新铸的青铜铃,雨滴打在铃身上的声音,与三年前扫地僧描摹"无相"时的墨迹落地声完全相同。山脚下,十七座寺院的钟声同时响起,惊起一群白鸽,它们的翅膀掠过之处,枯黄的落叶竟在半空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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