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 捕捉
有时候发呆,会逐步放空自己,虚幻自己,让自己变红变绿,一眼万年地穿梭在时光的阴影里,寻找塌陷的记忆。看一看天花板,想一想白,沿着窗子,游离于目击的风光,默默地反刍,思想有比牛更耐寻味的胃,可以消化石头,消化刀片。
沿着窗子,半个月前还毫无起色的花笼(其实我不知道它叫什么树,只因它长得像灯笼),瘦老头般节节突出的肋骨,一层又一层的死皮——干巴巴的枝条,已起死回生,长出葱葱绿绿的枝叶,这让我感到陌生,好似第一次见它,我疑心自己又重新活了一次,飞出去的灵魂,带了别的重量又飞了回来,它让我的眼睛多了一点血丝,我害怕自己得了寄生病,有一只虫子在吃着我的脑子……据说人体的细胞七七四十九天就会全部更换一次,我还是从前的那个我吗?我也像花笼像春天,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轮回,尽管我不那么相信命运,却又无时无刻不被它蚕食,因此我也时常作践了它也作践了我自己,我跟自己作对,也跟爱人作对,跟缓慢蠕动的蛆一般的人事作对,世界上糟糕的事情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上不去又下不来,我像一只带毛的公鸡,一根钢筋从口腔捅到屁股,架上火,哔啵哔啵地烧烤,我闻着自己身上的焦香,我放孜然,放辣椒粉,我像个厨师一样把自己凌迟处死。这让我感到绝望,又默默忍受着绝望。
此时此刻,我正在监考,三十五摄氏度的外温让教室里回荡着吊扇的声响,被扭曲的空气在四面八方冲荡,它形成了风,也在打一场仗。我想我该静静低下头,不巡视考场,不与学生有目光接触,那样他或者她就不会愧赧,带着羞涩的眼神偷摸摸看我,像探出头观望的老鼠,心虚虚,头方方,扭扭捏捏地装模作样,拿着嘴巴含混地念念叨叨,拿着笔故作深沉地圈圈画画,做出一副很认真思考答题的样子,其实心思全不在试卷上,他的灵魂也飞奔了出去,顺着铁丝网越墙而去,铁丝网融化了,炼成了飞机,他去了马尔代夫,去了澳门,他下了一注,输了跳了海,他成了鲸鱼,又游去了北冰洋,遇到海啸,又化成了一只鸟……我想我本不该为难他们,让不爱读书的人读书,让不爱写作业的人写作业,怎么就那么狗?我也不想逼他们的,我知道被人逼的痛苦,我也常被人逼,我知道那很坏。但好像每个人都在受难,每个人都无法仅凭爱不爱去自由地选择生活,每个人都不无辜,每个人都是装了文明铁衣的电动马达,在愈发高温的社会温室里吭哧吭哧、彼此扭转,难免对撞。你热我也热,你磨我也磨,你风我也风,没有谁不摩肩接踵,没有谁不被挤压,没有谁不被搅动,你硬一点,你软一点,碰来碰去,生理的结局不同,心理的结局不同,地位的结局不同,哲学的结局一样。你看看你该如何选择?
此时此刻,失去耐心的学生已经暗戳戳使坏了,用自己的肢体诚实地反抗着,小小的噪音汇成了洪流,谁又比谁的定力更强大?用脚掌敲打地板,一下又一下,连绵不绝;按着课桌画圈圈,手指头快磨出皮了;快速按动弹簧笔,发出哒哒哒哒的响声。我想那该是他手里的冲锋枪,子弹一梭子一梭子地打,冲锋号在他心里吹了八百遍,仍然无法提前交卷。这一幕让我感到滑稽、荒唐、可笑,还有一丝丝不可名状难以言说的愤怒,忍让鱼肉了人生,浪费了人生,尽干了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只因它无法改变,所以一切又只能照旧。你可曾发现,我们越活越过去,东西是新的,科技是新的,思想行为是旧的,恶习比善更快更准——还阳还春,变本加厉,起高楼的爆破了高楼,挖地窖的埋了地窖……
我开始想些不好的事情,把演员和观众都给了自己,冰山下的冰山就如鱼般一条条显露出来,人的欲望如泥鳅似虾米,莽莽撞撞、滑滑溜溜,蒙蒙昧昧、倏忽而动。我看着吊扇剧烈晃动,突然掉了下来,顿时血肉模糊,身首异处,哭喊声碎了一地,有眼睛的瞎了,有耳朵的聋了,一条蛇卷了进来,吃它个干干净净,它打了个饱嗝,给我一个宽慰的眼神,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现在的人最怕出事了,替人擦屁股的人最累。我看到池塘边、小河里又鼓起一座带了绿斑的尸体,她的手和脚长出了忧郁的藤蔓,我想很快就能成精了,成精有什么好,成精了还得学做人,做人多苦逼,那么去做菩萨?——他想去死,你为什么还要救他?把自己当菩萨,何尝不是害他?他不用对自己行为负责吗,就因为你善良?世道人心所杀之人不该自醒自救吗?就因为他不能你就该挺身而出吗?这到底是救助,还是纵容?你做这认为对的事情不正也是荒唐本身吗?你的疲惫倦怠痛苦谁来救?我看着翻墙出去买烟的娃娃,铁丝网划烂了他的档,睾丸玻璃球一样奔跳出来,红果果,赤裸裸,一只蛤蟆伸舌吞下,它咕咕咕地乱叫,扑通一声掉进孟婆的汤里,它转世成人,又重新读书上学,又来到我们学校,又翻墙出去……哎哟,老天爷……
夕照落在了我的身上,一半明一半暗,忽明忽暗,我头顶冒油,可以煎鸡蛋,我故作深沉,摇一摇嗓子,大鸟一样地叫一声“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