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敲山灯如豆,孤店垂柳聚寒流。
匣中无剑鞘藏恨,一曲未终血已收。
油灯在雨夜里摇晃。雨,下得像断了线的珠子,敲打着青石板,敲得人心也凉了。山路幽深,这间叫“垂柳”的小店,却固执地在山谷里亮着一点光。光,映着木桌,映着桌旁的人。
三个人。
一个穿着灰衣的人,瘦得像根竹竿。他的眼睛却很亮,像埋在冷灰里的火星。江湖上叫他“灰衣”,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想知道。一柄剑,就斜倚在桌边。剑鞘老旧,却隐隐透着一股洗不净的血气。
一个青衣的女人,面上笼着层薄纱。纱后的眼睛,像深秋的寒潭水。她手里的折扇展开,不扇风,只在纤白的指尖旋转。纱外看不出年纪,声音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雨夜寒凉,喝杯温酒吧。”
还有一个,是店小二。衣服油光,鼻尖沁着汗珠。他端着酒壶,手却在抖:“客官……慢用。”
桌上三碗酒,酒色清亮,纹丝不动。窗外的雨,也没有半点停息的意思。
时间,仿佛凝滞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
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一个穿大红袍的人,慢慢踱了进来。衣袍湿透,脸上却带着笑。左手拎一把琵琶,右手提一壶酒。江湖人称“红袍客”。传闻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但杀人时从不用剑,用的是笑。
“巧。”红袍客坐下,笑纹在嘴角漾开,“这么大的雨,都选了这间小店。”笑声很暖,却让人脊背发冷。
灰衣没动。青衣女抬眼看了看他:“你来得不巧。”
红袍客笑意更深:“是巧,也是命。”
命?难道命里注定,这四个人要在这雨夜相逢?
雨更大了。油灯猛地一晃,眼看就要灭。小二慌忙挡住窗缝。屋里,除了雨声,只剩下压抑的呼吸。
青衣女子忽然开口:“你们知道,今晚是什么日子?”
灰衣眼皮都没抬:“下雨的日子。”
红袍客轻笑:“十五。”
青衣女子的声音低了下去:“是‘藏剑’之夜。二十年前,江南第一剑客沈遁封剑归隐,天下无剑可敌其锋。十年后,他暴毙荒野。都说,他的剑,就藏在这山谷……一盏灯下。剑名‘柳絮’,可断江河。”
红袍客指尖在琵琶弦上一拨,“铮”然脆响:“柳絮剑,今夜要出世?”
青衣女子目光幽邃:“是或不是,只在今夜。”
灰衣的头,忽然抬起:“谁告诉你的?”
青衣女子不语。红袍客代答:“风声,早已吹遍了江湖。我来,不过是为将死之人,弹一曲送行。”
“送行?”店小二猛地一颤,眼神闪烁,“客官说笑了,小人……小人只是卖酒的。”
红袍客的目光,钉子般钉在他脸上:“你不是。”
店小二的身体,瞬间僵直。灰衣的脸,也转向了他:“店小二?你手上的茧,是握剑磨的;你的脚步,轻得像猫;你的汗,不是怕冷,是怕等。”
青衣女子幽幽一叹:“看来这店里,没有一个是过客。”
店小二叹了口气,慢慢放下酒壶。再抬头时,脸上的谄笑已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既然都来了,亮家伙吧。”手往腰间一抹,一柄刀已出鞘。刀光如雪练,竟将连绵的雨声也斩断了一瞬。
灰衣的手,握住了剑鞘。青衣女子的扇骨,轻轻敲在桌面。红袍客,却把琵琶横在膝上,指尖悬在弦上。
“原来今夜不单是寻剑夜,更是杀人夜。”灰衣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刀光未起,油灯却倏地灭了!屋内一片死寂的漆黑。只有惨白的电光,瞬间刺入门缝,映出几道鬼魅般的影子!
影子交错!闷哼!琴弦震响!
灯,重新亮了。
桌上,多了一滩血。血,正从店小二的胸口汩汩涌出。他的刀掉在地上,眼睛瞪得极大,仿佛至死也不相信。
红袍客放下拨弦的手指:“一曲离魂,送你上路。”
青衣女子轻声笑了:“原来剑,藏在你手里。”她看向灰衣。
灰衣将手中的剑鞘放在桌上,缓缓推开。鞘里,空空如也。
红袍客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敛去:“你……没有剑?”
灰衣也笑了:“你琵琶里藏的,才是真剑。”他的手,按在琵琶上。“柳絮剑藏于琴中,倒比藏在灯下,更妙。”
红袍客长长一叹:“可惜,你还是看穿了。”
青衣女子骤然出手!折扇一翻,一道寒光毒蛇般噬向红袍客咽喉!寒光却在半空被灰衣的剑鞘截住!两人目光一碰,竟似有几分默契的笑意。
红袍客缓缓站起,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三年前,江南听曲,曲终人散。今日曲未终,血已流。我……是该笑,还是该哭?”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琵琶向后一掷!琵琶撞在墙上,弦断琴裂!一道冷电般的剑光,竟从破碎的琴身中激射而出,直刺青衣女子心口!灰衣的剑鞘如影随形,格挡而上,“叮”的一声脆响,剑光折断!同时,红袍客长袖一卷,桌上酒碗飞起,酒液泼向屋梁!
油灯再灭!黑暗重临!
黑暗中,衣袂裂风!急促的喘息!雷声如怒涛滚过,雨声似万马奔腾……
雨停了。晨曦微露,湿漉漉的光挤进门窗。油灯再次被点燃。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灰衣,与青衣女子。红袍客已不见踪影。桌上,多了一支断弦的残破琵琶。店小二的刀还在地上,他的尸体已被移到角落,像一件被丢弃的旧物。
青衣女子望着空门,叹息:“他走了。你也还活着。”
灰衣望着窗外,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柳絮剑,不在琴中,也不在我手。”
青衣女子轻声问:“那在何处?”
灰衣的声音,淡得像檐下的雨丝:“在雨里。”他推开窗。清晨的雨滴,晶莹剔透,一颗颗从檐角坠落。每一滴,都像一柄微小的、无柄的剑。也许这世上最锋利的剑,本就不在任何人手中,而在天地之间。
青衣女子沉默良久,忽然也望向窗外,唇角勾起一丝飘忽的笑:“也许……我们争了一夜,争的不过是一场空。”
灰衣转身,走入门外微亮的天光里,只留下最后一句话,消散在雨后清冷的空气中:
“江湖上最可怕的,从不是利剑,而是人心里的……贪。”
雨后初晴,天边染上一抹淡淡的胭脂红。山谷间,“垂柳”客栈的那盏孤灯,依旧固执地亮着。只是,再无人踏着泥泞的山路,来寻那柄传说中的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