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城

        向东走七十里,再向北走上一天,你会来到埃乌特洛比亚地区。这里有许多城市,每座都叫做埃乌特洛比亚。每次只有其中一座住人,其余都是空城,卡尔维诺为我们细致地介绍了原因。每当人们对现有的生活感到厌倦时,就会搬离,从棋盘上的一个点搬到另一个点上去,开始新的职业,娶一位新的妻子,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新的景致,每晚跟新的朋友做新的消遣,谈新的闲话。他们向无常之神墨丘利祈求遗忘过去,于是过去便抛弃了他们。

        两个旅人走到这座城。G六十有八,Y二十有四,充满着活力。G走在街道上,看着这座城,不由得惊叹道:“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好一片华胥之国!”Y有些贪嘴,在各摊位买小吃,并不断打听这座城的消息,三两口吞下几个鱼丸,咬下一口牛肉,看着远处墨丘利的雕像皱着眉头含混不清地抱怨着:“哼,在无尽的重复的无聊中获得新奇,忘记?忘记过去,那不是忘却灵魂?”

        一个富商负责他们的接待工作。他有一个孩子,成绩优异。小孩子刚考完试,回家拿着一套得了100分的试卷。Y赞了一句:“哟,不错嘛!”小孩瞟了一眼,嘶啦一声将卷子撕开,刚好撕开了1和0。一阵风吹来,将1吹出了窗外。Y大为不解,G却看了小男孩一眼,若有所思。

      G 和Y走到另一座空城里去。那是上一个埃乌特洛比亚。G和Y拨动了时钟。在上一个棋子里,一盏橘黄的灯彻夜地亮着,小男孩在读书算题,草稿本上写满了算式。他长吁了一口气:“终于解出来了”。揉了揉发酸的眼,趴在桌上睡着了。一个木匠走过来轻轻地抱起他,放在床上,在他的额头上亲亲一吻,给他盖好被子,走了出去。

      “他怎么能那样对待他的成绩,他付出了这么多!”Y诧异地说,“连自己的过去都不知道感恩的人哪里会有前途?要知道感恩是灵魂的健康!不会感恩自己的过去,只看到劳累的灵魂是劣质的”G却仍就无动于衷,嘴里只是嘟囔着:“龟虽寿,龟虽寿”。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小孩带着他们去参观城市。他们径直来到了“渔具之家”的小店,小孩一脚踹开发门大喊:“老子的杆子来没有?”“呃——还没来。”“去你的,小爷要了一天,还没来!”他一脚踹在伙计身上。伙计一个踉跄,撞倒了货架,一根钓杆掉了下来,砸破了他的头。Y赶忙上前扶那伙计:“这是你爸,你这孩子!”孩子和伙计却都没有理他。“去我爸那里拿钱治你的狗头!”Y有些迷惑,又看了看伙计的脸,确实是那个木匠——小孩子上个城市里的父亲。正在迷茫时,小孩气冲冲地走了出去,也没招呼G和Y。他回头看了一眼挂在门上的牌匾,越来越不顺眼,回身拿了一根钓杆砸在上面,那个“家”字掉了下来,压在了一张用红笔写着数字“1”的碎纸上。小孩又一脚将两个物什踢开,转身走进了黄昏的街道。说来也怪,这时已经天黑了。Y打了一个嗝,还是早上的牛奶味儿,G还是没有说话,默默地跟小孩回了家。

        G决定留在这里了,他说他找到了长生的办法。Y说这位老朋友疯了:“不感恩过去,那就不是生命了啊!做一个没有灵魂的石头,不就是死了吗?”G只是笑笑:“龟虽寿,龟虽寿。古人说彭祖活了八百年,那是小花甲计数法算的假年。我要的是长寿,去华胥之国里做石头也不错!没有了过去的厌恶、烦恼,虽然少了感恩,但是长寿来了啊!无常之神墨丘利啊,我也愿忘记!”天上的太阳隐去,下起了小雨。Y无奈独自走出城。一片睛空万里,身后混着雨水声飘着Y最后对G说的话:“上天赐予了我们观望过去的能力,它让现在的自己看到过去自己的努力、闪光点,从而对过去产生缅怀,产生温馨,这是感恩。而感恩给了我们现实的满足和灵魂的健康。G,回头吧!”一道惊雷划破,将这句话也湮灭。

        Y加入了忽必烈的军队,领军专程灭掉了这里。奇怪的是,那里的人没有一个出来反抗。Y最后在角落里的泥土里找到了G逝去的老伴留给他的那颗珍珠,只不过上面多了两道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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