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札记
《上海的风花雪月》 (ISBN 978-7-5321-5747-1)
作者:陈丹燕(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5年版(2021年5月第7次印刷)
上海的市民常常有两种生活,一种是面向大街的生活,每个人都收拾得体体面面,纹丝不乱,丰衣足食的样子,看上去生活的真是得意而幸福。商店也是这样,向着大街的那一面霓虹闪烁,笑脸相迎,样样东西都亮闪闪的,接受别人目光的考验。儿背着大街的弄堂后门,堆着没有拆包的货物,走过来上班的店员,窄小的过道上墙都是黑的,被人的衣服擦得发亮。小姐还没有梳妆好,吃到一半的菜馒头上留着擦上去的口红印子。而人呢,第二种生活是在弄堂里的,私人家里的,穿家常衣服,头上做了花花绿绿的发卷,利落地把家里的小块地毯挂到梧桐树上打灰,到底觉得吸尘器弄不清爽。男人们围着花围裙洗碗,他们有一点好,手不那么怕洗洁精的损伤,所以家里的碗总是他们洗的。
上海市民真正的生活是在大玻璃墙和黄铜的美国钟摆后面的,不过,他们不喜欢别人看到他们真实的生活,那是他们隐私的空间,也是他们的自尊。
—— 《时代咖啡馆》(P3~6)
说明:时代咖啡馆属于时代公司,在淮海中路(原名霞飞路)。
在我看来,一个人对年少时光的眷念和一个市民对自己城市过去的怀想,是富有意味的,并饱含着价值判断的感情。在通商口岸城市的文化背景下,这种感情如同历史真实和丰富的细节一样。探索这种感情,不光可以因此而探索这个城市,同时也是探索自己的途径。它因此而吸引了我。这种感情还很容易被误会,这是后来我才懂得的。十年前,我以为鲁迅骂施蛰存“洋场恶少”,黄宗江称赞姚克“洋场良少”的时代都已经过去。现在我知道,也许并不是这样,价值观的冲突还在继续。而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价值判断中的文化意义会被物质主义大潮淹没,一切都因为标上了价钱而庸俗。
——《1997-2007,咖啡馆十年记》P37
上海的弄堂总是不会有绝望的情绪的。小小的阳台上晒着家制干菜、刚买来的黄豆,背阴的北面亭子间窗下,挂着自家用上好的鲜肉腌的咸肉,放了花椒的,上面还盖了一张油纸,防止下雨,在风里哔哔地响。窗沿上有人用破脸盆种了不怕冷的宝石花。就是在最动乱的时候,弄堂里的生活还是有序的进行着。这里像世故老人,中庸、世故,遵循着市井的道德观,不喜欢任何激进,可也并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只是中规中矩地过自己的日子。
——《弄堂里的春光》P205
这风花雪月,因为遍布沧桑与蹉跎,而成为一种生活态度,它不是点缀生活的情调,所以才要称他为上海的风花雪月,它沉浮于大时代的疾风骤雨里,竭力护卫着自己的风格。要是看不到这一点,就看不懂这个街区和这个街区的人,看不懂那些人为什么要坚持,为什么要享受自己内心的惆怅。
——《1997—2007,街道十年记》P218
这移民的城市有时就像是一个大中转站,总是在流动着,总是在到来与离开的匆忙之中。那里的地上全是脚印子,那里的窗台上常常被人放下喝光的可乐瓶子,那里的垃圾被人随手乱扔,就是这样。这是都市的冷漠和自由带来的,也有人就是爱这样的自由气息,像小孩子常常因为穿新衣服有太多的约束而宁可穿旧衣服,他们看到一只用过的塑料袋在街心随风飞舞,会突然觉得身心俱醒,将自己从循规蹈矩的轨道里脱离出来。
——《纽约与上海:移民都市的自由》P275
上海是个文化多元并善于包容并蓄的丰饶都会吗?上海在精神上拥有属于自己的强烈个性与内在冲突吗?这是在我看来,它是否能最终成为国际大都市的精神指标。它从未月白风清过,总是泥沙俱下却奔腾万里。但无论是怎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始终萦绕在城市上空的惆怅都有力地镇定了它的躁动,辽阔了它的心胸。
——《城市》P305
一个时代过去了,方才显示出它的气息,像吃光了鱼肉以后,才显出它的白色骨头。
——《上海美容院》P338
当一种生活方式被终于认同,如小资情调,那在边缘时的清秀苍茫之气,立刻成为热气喧哗的世故与市井。
——跋二(2007)P515
上海的1970年代,悄悄诞生了这样一群人,所谓老克勒。他们为人客气文雅,从不轻易伤害别人,但人们却会轻易就看不起他们对浪漫生活的追求,看不起他们誓言做旧时代寄生虫的心愿。人们觉得他们免不了虚荣和软弱,更像破落户。他们喜欢所有洋务物,但却大多没有好英文,当然也没有好法文和德文。他们读一本司汤达,一本奥斯汀,然后谈论一种叫英国乡村四步舞的社交舞,所以他们喜欢的并非是西方西方文明,而是西方情调。他们苦苦追求个性自由,这种自由与生活方式关系密切,与政治倾向关系不大,他们不去想这么严肃的事,相对知识分子追求思想自由,他们只是追求可以体面地吃上一顿像样西餐的自由,能自由选择一支流行乐曲,无所顾忌地穿上与众不同的衣裙,找到一处好像西方太平世界的背景,摆好战后那些好莱坞电影里的明星姿势,好好照一组照片,假装在外国的自由。他们大多数人并非没有阅历,但都缺少在严酷环境下出人头地的勇气和耐力,他们总是步步后退,直到脱离单位,回到家庭,所以他们中的许多人缺乏获得自己憧憬的生活的能力,尤其不会挣钱,不懂竞争,却敏感脆弱。因此,上海老克勒的黄金时代,其实是尼克松访华之后的1970年代至1980年代,不过十几年,正是禁锢时代与物质时代的空隙。当物质时代真的到来,国门真的开放,他们却越活越窝囊,渐渐不合时宜。这时,他们是真正落魄了。
这是我所认识的上海老克勒。
——《2008~2015,人群再八年记》P382-383
灯下她们的笑容。不是演唱者的笑容,而是陶醉者的笑容,是那种忍也忍不住的,发自内心的笑。那样的笑,穿越了不顺心的人际关系,工作中的惨败,孩子成长给出的无穷难题,感情上的漫长的孤独,身体上的不适,对渐渐变老的恐惧,失去年迈父母的痛苦,漏水的卫生间,手脚不干净的保姆,难缠的办公室政治,这种种生活中的不如意,这种种生活中渐渐被揭开的真相,这种种孤独和恐惧……才最终在脸上绽放开来。那孩子般全心沉醉的笑容,终于穿越了所有经历过的伤害,布满了她们不再年轻的脸,那笑容终于照亮了他们脸上的每个角落,就像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连阴影都变得柔和而愉快。
——《1997~2007,人群十年记》P378
阅毕辑录于新安小家
2021年12月19日星期日 夜